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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我腮上吻一下。

  “当心你老板看见。”我笑得很勉强。

  她走了,坐进一辆鲜红色的林宝基尼。

  姑妈说:“我有预兆,她会遇到麻烦。”

  我苦笑。“上得出多终遇虎。”

  “三弟,”她说。“她自己本是只野性难驯的雌虎,你何必替她担心?”

  我不出声。

  她终于结束她的蒙地卡罗假期。

  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实不必把她紧紧记在心头。

  夏去秋来,我收拾包裹返加拿大继续学业。

  严冬时,使我挂念姑妈那间小酒店和小赌馆。

  姑妈那里还是那么热闹吧,时时生活在一赔三十六的刺激中,但是赌场还是赚钱的,很多人不明白,赌徒没可能一直赢下去。

  我想念姑妈,也想她那个架步。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有个姑妈在里维拉开赌场,供我每个暑假去做浪子,我益发珍惜起我的假期来。

  匆匆又到圣诞,半年了。

  地中海气候却不起太大的变化,避寒而去的有钱人更加成群结队,倍添不少热闹。

  姑妈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我送上门去帮她的忙,特别欢喜。

  我在酒吧后作侍应,一目关七,看牢她的伙计,免得他们作弊。

  夜夜笙歌就是形容这里人的生活,女人们浓妆、华服、珠光宝气,陪看大腹贾,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都生活得像蝴蝶,花间翩翩起舞,没有明天。

  一日下午,酒吧生意较淡,我边擦玻璃杯,边同姑妈说话。

  姑妈说:“很想到义大利北部只普利去开一家滑雪酒店。”

  我笑。“真是神仙生活。”

  “分身乏术。”

  “姑妈,你是决定终身不嫁?”

  她笑。

  “你不想有家庭与孩子?”我问。

  她说:“你不能拥有一切。”

  我想到那个美丽贪心的中国女郎,她又在什么地方?罗马?威尼斯?翡冷翠?

  姑妈说:“你的眼睛裹都是寂寞,你才应该找个对象,三弟。”

  “我不忙,慢慢挑,他们说,在挑的时候,也是一项享受。”

  “他们说?你自己认为呢?”姑妈笑问。

  我努力把杯子擦得更亮。

  有人推开吧门进来。

  我抬起头。

  “喝什么?”我不经意的问。

  姑妈用手肘推一推我。

  我尚不会意,再问那个女子:“喝什么?”

  那女子沙哑看声音说:“你忘记我了?”

  她头发很油腻,身上的衣服很褴褛。

  我瞪看她,那么憔悴疲倦的面孔……

  “莉莉!”我把她认出来。“你是莉莉?”我震惊。“正是。”姑妈说:“快快坐下来喝杯东西,来来来,慢慢谈。”

  莉莉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沮丧地坐下。

  姑妈取出饮料及食物。

  我拨开她的长发问:“你到底怎么了?”说不出的心痛。“从苏黎世搭便车到这里。”她说。“什么?”我惊道。“十万八十哩!”我很疲倦。“看得出来,”姑妈说。“待我收拾间房间给你。”“谢谢!”“同是异乡人,又是同胞,应该的。”姑妈上去准备。她伏在桌子上。我嚷:“莉莉,那笔三十万赔三十六的钜款呢?”

  “花光了。”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

  “输出去的。”

  “你的老板呢?”

  “走了,都走了。”

  “我的天!”

  姑妈说:“慢慢讲不迟,上楼去洗个澡、睡一觉。”

  莉莉挣扎看上楼去。

  我感激地跟姑妈说:“你打算收留她?”

  “不。”

  “为什么?”我跳起来。“她走投无路。”

  “我也没有现成的路给她,路是人走出来的。”

  “但是姑妈……”

  “三弟,我见过太多这类女孩子,”姑妈说。“没有用,她们是不会改变的,等她体力恢复后,又开始到处找老板,又开始赌,甚至在这里偷银器、首饰和衣服,她们自甘堕落……”“不,姑妈,你总得给她一个机会。”“待她休息够了,我会请她走。”我颓然。“她们是不会变的,到死的那天还是一样。”姑妈痛心疾首。”“你记住我的话,你想清楚,三弟,她不值得你留恋。”这是姑妈的地头,她要逐客,我无权留客。低看头,我心中非常不愉快。莉莉淋完浴就熟睡了。我上楼看到她横在床上,活脱脱像多日没有碰到床。我奇怪。照说以她的身材样貌,不愁没有“老板”。为什么?她的手臂横在地上,我抬起它,看到静脉处一点点的针孔,我忽然明白了。毒品!她在这数日内染上毒品,难怪一些常客要退避三分。天啊!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蹲在她身边,非常悲哀,这样的一个女子,照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她合看双眼,神态疲倦,脸色苍白中带阵死气。但我不忍在这个时候看著她堕落。我叹气。她醒来的时候同我说:“我已经戒掉了。”

  我说:“一个女子出来走江湖,要当心。”

  我并没有追究她如何会染上毒癖。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些?要帮一个人也不是要多管闲事,况且我帮不了她,姑妈要逐她走。

  她嗫嚅的说:“三弟,借些钱给我。”

  我顺手给她一千法郎。

  姑妈冷眼旁观,这已是我半个月的零用。

  她出去买了两件衣服,换上后看起来比较精神焕发。

  姑妈说:“你还是回家吧,我可以替你买机票。”

  “我没有家。”

  “胡说,怎么会没有家?家不一定要别人替你准备。”姑妈说。“我也没有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没有丈夫,但是我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什么都靠自己。”

  莉莉低著头。

  姑妈说:“不是我教训你,莉莉,我们不能留你一辈子。”

  她问:“要我几时走?”

  我忍不住。“姑妈……”

  “下星期一。”姑妈站起来走开。

  真残酷。

  我第一次见到姑妈这么斩钉截铁的。

  我问她:“反正大把空房间,为什么赶她?”

  “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心肠软往往害死自己,我在外头待了数十年,什么没见过?”

  也许姑妈有它的见地。

  如果我有能力,我就留下莉莉。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没有能力的男人怎么好算男人?

  我惭愧。

  莉莉却不在乎,她渐渐恢复以前的神色,虽然瘦许多,也憔悴许多,仍然是个美女,到底年轻,睡几个晚上,化起妆来,又猎到无数艳羡的眼光。

  白天坐在酒吧边与过路人搭讪,姑妈也不阻止她。

  晚上她站在轮盘旁边,教客人落注,靠客人给的小费维生。

  很快她就把一千法郎还给我。

  女人永远是有办法的。

  但此刻我却觉得莉莉更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火已经炙伤她的双翅,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扑。

  这个地方金色的伪装愚弄了她。

  星期一她便搬出去。

  她并且很大方的向姑妈道谢。

  姑妈也很大方的祝她幸运。

  莉莉见我闷闷不乐。“三弟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走到角落去。

  “什么事不开心?”

  我不响。

  “为我吗?”她问。“不值得。”

  我仍然不出声。

  “你太年轻,三弟,”她说。“我已经习惯这的生涯,我不愿走到别处去,别处也不会收容我,我就是这样的一条寄生虫。”她有点悲哀。

  “年轻不要紧,最重要是我没有钱。”我低声说。

  轮到她不作声。

  “这次再抓到钱,你要好好的捏紧。”我说。

  她点点头。

  她走了。

  姑妈说:“她又搬回亚历山大三世旅馆,真有办法,一千多法郎一天的租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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