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中泪盈于睫。
这的确是她的少年,太过清贫,太过卑贱,太过伤心,所以急急要忘记。
“石文俊也救不了你,他只是一个小小公务员,于是你去投考做模特儿,记得吗,你就是穿这身衣服,是你自己缝制设计的,考取了,做过汽车杂志封面,赚到几千块,觉得有办法,与石文俊分手。”
瑞中轻轻说:“不要说下去了。”
“承认我,你一天不承认我,我一日不得安乐。”
“你想我向全世界认错?”
“不,于瑞中,世界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理世人怎么说,我要你承认我已经足够。”
少女逼视瑞中,瑞中热泪满腮,真没想到少女时期的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精神恍惚,惊惶失措。
只听得少女恳切地哀告:“不要抛弃我,我们在一起经过那么多,熬过那么长的一段日子,吃过何等样的苦,你现在成功了,─却丢下我不理,人前人后说不认得我,坚持出身富豪──”
少女痛哭。
瑞中再也忍不住,紧紧拥抱她,“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错了,是我不对。”
她一直以为,忘记过去,是勇敢的表现,此刻才知道,事实刚刚相反,承认事实,才需要至大勇气。
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来,一照镜子,只见衣服稀皱,头发凌乱,化妆糊涂,不用落难,已是如此不堪,她连忙收拾自己出门。
全身重头洗刷妆扮,在穿袜子之时,忽然觉得落寞。
结婚吧,生一个孩子,把最好的给她,不不不,与物质无关,而是支持,无论发生什么都支持她。
时间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赶上班。
途中,车子停在一辆平治跑车旁,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身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学吧,真幸运,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于瑞中为自己过去的谎言嗤一声笑出来。
坐在平治跑车里的小女孩将来事业未必有她那么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创,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样一想,心头顿时宽下来。
“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又来了。
瑞中往后座着。
她在后座微微笑。
她俩已化敌为友。
瑞中说:“我想把你介绍给王维全认识。”
谁知少女摆手,“不不不,完全没有必要,我挺怕难为情,我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认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于瑞中颔首,“我尊重你的选择。”
少女吁出一口气。
后边的车子响号,瑞中连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处,瑞中知道她不该隐瞒事实,她的良知前来唤醒她。
瑞中叹口气。
那天晚上,见到王维全,她问:“维全,你可想结婚?”
维全知道时机到了,他摊摊手,“可是没人向我求婚。”
瑞中间:“维持一个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维全点点头,“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贯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当然。”
“怪不得有那么多失败的家庭。”
维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尽力另一人吊儿郎当,倘若二人均懒,至多烂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则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论多多。”
维全拍拍她的手,“考虑清楚了,向我求婚未迟,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个温馨的家。”
“那嫁给我最好。”
可是瑞中说下去:“父亲英俊年轻能干,母亲漂亮有幽默感喜爱文学,我们住在光洁宽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亲送我上学……”
维全这才知道,瑞中说的是她童时梦想。
“可惜事与愿违。”
维全温和地说:“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身。”
瑞中低下头,“我想是。”
“而且,一个人的出身也不重要。”
瑞中深深吸进一口气,“我明白。”
“你爱做XX的女儿或是XX的夫人吗?”
“爱呀。”
维全大大不以为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瑞中笑,“看你,紧张得!”
“假如你只是人家的影子,我不会接受你求婚。”
“不不不,我是我自己,我是于瑞中。”
王维全满意了,“别奢望寄生在我身上。”
“咄,那我嫁你有什么好处。”
“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爱护你,并且尊重你。”
瑞中想想,“也罢。”
王维全说:“五月份结婚最理想。”
瑞中想把少年往事告诉他,可是一时间开不了口。
维全看出她的心思,“有话慢慢说,明年后年十年后,我总是在这里。”
“谢谢你,维全。”
瑞中心里好过多了。
过两日,有一个会议,需要从早开到晚,见三个国家来的客人,瑞中将”番话重复又重复,还需扮风趣,到了下午,已经十分疲倦,散会后还得去应酬,她忽然觉得厌倦,身背后发出红色疹粒。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化妆,可是面孔有点肿,连忙服治敏感的药,兼用冰水敷脸。
到了现场,实在闷不过,一连尽两杯香槟,精神才松弛下来。
接着也就如常谈笑风生,与客人度过愉快晚上。
深夜到家,忽然呕吐大作。
这种情况,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也只得一个人捱过。
真的,什么都靠自己双手挣扎回来,何必再隐瞒什么,无论是隐瞒身世、年龄,背境,都是对不起自己。
她就是她。
不够好嘛,也没有办法,已经尽了力,她知道,那少女也知道。
她甚至毋须王维全知道。
她问上眼睛叹口气。
“你总算明白了。”
瑞中睁开眼,发觉少女站在她面前。少女主动握住瑞中的手。
瑞中把少女的手按到脸颊旁边。微微苦笑。
“你到过日内瓦,可不是读书。”
“我,我不过是去旅游,那一年,我认识一位中年人张先生,他邀请我到欧洲,他谈生意,我观光,从他处,我学会很多做生意的技巧。”
少女点头,“欧洲的风光真的启发了我们。”
“是呀,我一路想,假如家境小康,便可以到欧洲留学,多好。”
少女说:“现在你也可以自费进修。”
“可是……”
“不舍得事业。”
“多少人抢这碗饭吃,”瑞中感喟,“都拿着钵排长龙轮候,你知道我去年的生意额占全行多少?百分之三十─.我一个人吃三分一,其余那几百人抢剩下那些。”
少女不语。
“好不容易到今天,我舍不得走开,我干吗要离开岗位?这是我个人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
少女点点头。
“想到初入行时那些人的嘴脸:毫无相干,萍水相逢,可是有机会便踩上一脚,损人不利己,落井下石。”瑞中笑了。
“有无想到报复?”
“成功便是最好的报复,还真须动手不成?现在安居乐业,看到那些人团团钻找生活,便知道自己努力没有白费。”
少女说:“你做得实在不错,可惜也累了。”
“是呀,要不比人落后,得全力而赴,要超越别人,得跑快三倍。”
少女说:“付出的永远比得着的多。”
“所以内心深处肯定觉得苦楚。”
“你疲倦得很。”
瑞中摸摸面孔。
“我利用过异性。”她颓然说。
少女笑了。
瑞中喃喃自语:“一个女性,若一生之中都没有机会利用异性,也着实太可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