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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幸运的人不是没有的,但决不是我。

  每次我看见你捧着一迭书,匆匆忙忙的,从一个课室走到另外一个课室,我很怀疑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偶遇,数日,数月,数年。生命生自另外一个生命,象我与我母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象我与我的同学,象宿舍中的邻居。看上去仿佛只好躲在一间房间里,永远躲在房间里。我怕人。因为我无法与他们竞争,因为我没有能力与他们竞争,所以我只好躲在家中,一间房间里。我喜欢看杂志,当然,我喜欢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火灾,地震,战争,贪污。穷人在做什么,富人在做什么。我还是躲在一间房间里。

  这三年来,我天天暴露在外头,与人接触着,我实在害怕,我害怕考试,因为考试也是竞争,我无法与任何人比,即使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人,与她比起来,我注定也是要输的,因为她没有东西可输。

  我真是害怕。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赌,我睡觉。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我们如何到一间小戏院里,当我念小学的时候,看白潘的“春恋”,就是他与我。如何他领了双薪,带我到中环最好的“皇冠”去买衣料,让母亲为我手制一套新衣。如何我们去配新眼镜,在过海轮上互相考验眼力。如何我们坐在屋外乘凉,爸总不让我失望,买冰淇淋给我吃。以前我总是提及我的兄弟,那只是虚荣,现在我决定,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们的成功与我的失败无关,我的失败与他们的成功无关,这么一来,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时间,如果你有时间,我都愿意把这些告诉你。

  有时候,我很累很累的时候,我想走到你面前来,疲倦的问:“我可不可以将我的头,埋在你怀中三分钟?”真是好问题,我永远不会问,当然。后果太严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当你在改我的考试卷子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认为我学得很多,知识带来了狂喜,今年我只是把身体拖来拖去。有人来接我顺道上学,我少走半小时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种耻辱,为什么?走路?还是忍受一种侮辱式的妥协?这种小事时时使我睡不安稳。正如一个男学生,邀请我出去,我决不肯出去,因为我不喜欢他,贪图一点点热闹,太犯罪了,如果有时间,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我会那么想。

  当然你不是心理学医生,但是我想问你。

  或者只是与你走一段路,我只要走在你身边,心里就满足了,走过草地,走过牛油杯黄花,走过那池塘,吹皱了的春水,走过那些树,一直走。只要走一段路就够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头来看你一眼。

  啊完了这三年,一切苦恼挣扎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后一辈子,我与你无法再见面了吧?十二年前我爱过一个人。他走了以后,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见过他。我有时候想:他与你是否有点相象?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学里教书?有可能,但十二年以来,我没有再见过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爱过一个人,我仍然有机会见到他,一年一次,有时候两年一次,我一共不过与他说过五十句话。那是我的恋爱生活,其余的人,来者自来,去者自去。爱一个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爱的人都不相信我会真爱他们,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也会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没说这种话了,也没有说的机会,通常只是说:喜欢,或是相当喜欢,或是不讨厌,如此而已。

  但是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类似你这么样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时间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每星期三见到你,我总是仔仔细细的看着你,心要几乎有点疼痛的,没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态,就要见不到了。人家还有机会回来再读几年,可是我呢?我早说过,你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但是我没有机会了。

  这几个星期来,真是有一种痛苦的愉快,一边听书,一边做笔记,一边欣赏你,但是你是明白的,是不是?三年来,从一个学生默然的笑,默然的神色,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的吧?

  一会儿我又要独自走回宿舍去了。天空仍然是那种特有的蓝灰,人家都去吃茶玩乐了,但是我却得缓缓的走回去,换下衣裳,洗个澡,然后睡在床上,想一些永远想不通的问题。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多么多么的希望。但是没有关系,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周末,无数周末中的一个周末。而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再过一个类似的周末,永远的周末,不同的地方。

  少爷

  那一年夏天,我记得婆婆来“借人”。婆婆并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这么叫她,她又住在我们隔壁,于是我们也叫她婆婆。

  妈妈不肯让她借我。

  妈妈说:“她都快嫁人了,飞机票都定好了,还出城去做什么,说不定又见些不应当见的东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还穿什么迷你裙,婆婆,你找别人去吧。”

  婆婆说:“这么急,你叫我哪里去找?不过是帮几个礼拜,收拾点家务,难道玉桂不肯去?我那头东家,是极好的,不然我怎么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们大少爷要回来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人家要找一个清爽的孩子,待遇决不会错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这又不事,算是帮我一个忙吧。”

  妈妈很为难,“她又没做过这种事……”

  “是,”婆婆抢着说:“但这是家庭里平常事儿,难道也干不了,帮我一个忙。”

  妈妈说:“你这老货,真拿你没办法,玉桂,你说如何?”

  我不响。

  婆婆人很好,照说帮她这个忙是应该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个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劳,于是我点点头。

  婆婆笑了,“好孩子!”

  妈妈帮我收拾一点衣物,送我出去,她对婆婆说:“我可把玉桂交给你了,多多照顾。”

  婆婆说:“放心,我负全责。”

  在船上,我看着海上的风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热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铃头取凉。她问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点点头。

  “嫁到外国去.你放心?”她问。

  我笑笑。其实伯父伯母都在外国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虽然多年未见,却还记得他是个头等老实的孩子。以前老是护着我,不让其他的顽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见过,他并没有变,帮着伯父伯母开了一间中国餐馆,去了,也可以回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么多女孩儿,玉桂,我看来看去,还是你最乖。”婆婆叹了口气,“谁娶了你,也是福气。”

  我觉得有点尴尬,便把话题扯了开去。

  婆婆说:“我那家东主,姓赵,一位小姐,一位少爷,少爷自幼送到外国读书,两年回来一次。今年暑假,恰巧他回来,本来也没什么,偏偏他家小姐订婚,忙这忙那,应付不过来,天天客人多,我成天钻在厨房里,连倒茶的空档也没有,你去了,不过是做做这种事,重头功夫,另有人来干,放心好了,晚上跟我睡,我那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又有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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