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