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动,妈妈实在对爸不错,爸也对妈很好,这几天小小的龃龉,并不算得什么。
我忽然之间放下了心。
没多久爸上来了。
“爸,你跟妈说了些什么?”我问。
“下楼去吧,去陪陪你妈。”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脸色,又看不到什么。
我说:“唉,要就唤我来,不要就赶我下去。”
我下楼,又问妈:“妈妈,爸跟你说了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妈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一定是爸爸讲了许多肉麻的话,你不好意思说。”
“混帐!”妈骂我,“对妈妈说这样的话。”
我笑着出房问,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色很好,逢是太阳好的日子月亮多数也很美。
只是没有风。
我从不注意农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约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来,我总习惯性的看看窗子,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很傻,每天这样子张望,有什么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后,我回房闻,妈说该睡了。
明天要上班,当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热。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闹钟照旧在七点半响了。
我在八点一刻出门,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张德,我想亲自与他说再见,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律师楼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长得不得了,我又怕记错,又怕打错,做好之后,累得不得了。
不过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应付过去。
一个男同事请我午饭,我吃了很多。他说了一些赞美我的话,我都笑笑的把他打发过去了。
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会讲些新鲜话来听听,尽说这种老套。
我觉得有点问,频频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这几逃诩没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点累,不是工作忙硬撑着,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随着潮水一样的人群过海。
一天赚这三十块,太不容易了。
天气热,太阳五点多钟还照样大,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多数的都市人忙一辈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宁。
就是张德一个人,他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活在一间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养他的病。
老实说,想深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上了火车,找了个凉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时候,火车反而比较空。
我在半小时后到了家。
在门口我碰见阿好在喂狗,我连忙把她拉在一边,静静的问:“那位客人,走了没有?”
阿好摇摇头,“没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进屋子里。
“妈!妈!”我叫。
母亲自房里出来,“甚么事?哗,你看你晒得满睑通红,赶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进浴室。
“妈,那个病人今天不走啦?”我问。
“与医院联络好了,后天便搬去。”妈有点轻松。
“哦。后天。”我说。也不过只住多两天罢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妈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说:“赚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乾脆找个对象结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脸,涂得都是肥皂,听见妈这样的话,也顾不得了,“什么?”我反问:“要我找一张饭票?”
“为什么不好?”妈抢白我,“你自己说得难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妈,难怪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来你们都抱着这种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内,有哪里错了?”妈说:“难道你这样上班,要做到五六十岁?”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别但是了,你还不去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
我装个鬼脸,“妈,你开始叫我钓金龟了。”
“我是毫不惭愧的,哪一个妈妈不希望女儿将来结了婚,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喜欢看见女儿将来蓬头赤脚,拖大带小的?”
我摇摇头,或者她是对的。
“妈,我要洗澡了。”我说。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气,开了冷水,往身上冲。
洗完澡,我换了短裤,一到客厅,就迎着一阵凉风。
我很舒畅,“妈,爸爸呢?”
“还没回家,今天他与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报纸都拿起来。
我走到楼上,敲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我,他会不会在睡觉呢?
刚在想,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报纸。”我说。
张德伸手接过,“谢谢。”他说?
“外头太阳很好,你不走出去晒一晒?”我问。
他摇摇头,我晋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问他。
他不响,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今天没有昨天开心。
“从窗口看下去,”我说:“你可以见到花草树木,它们都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有甚么分别呢?”他微微沮丧的说:“它们又不是属于我的。”
“胡说,当然也是属于你,你为甚么胡思乱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进医院。”他说:“我太怕医院了,一进那个地方,完全像到坟墓去一样。”
“不过他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
“但是我得不到生机。正如你说:在这里我还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有时候你上来与我聊几句,在医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与我一模一样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我可以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
“不要这样难过。”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说:“谢谢你的报纸。”
“请下来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见的地方,我们种了很多花,在晚饭前下来散散步好吗?”我恳求他。
他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下楼去。
不过有一样事我是开心的,他与我说话。
他没有跟爸说话,妈妈当然更不会,但是他与我说话。
而且他把心事告诉了我,我觉得我有帮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让他留下来,住我们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疗,不是药物的帮助。
除了我,没有谁是可以帮他忙的了,即使当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说服母亲,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开了大门,走到后面种花的地方去。那里约有几十码的地方,都用铁丝网围住。
网外是别人的地方,种了许多菜蔬,又有池塘,虽然引来了不少蚊钠,但是景色却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医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门汀大厦,医生护土都穿着白衣服,一个个板着脸,单是那阵药水消毒味,就够受的,可怜的张德。
那当然我们这里好,这里还真的桃红柳绿,风景如画。
隔壁人家养小鸡,鸡从铁丝网破了的地方走过来,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们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间,我看到我身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我是惊喜的,“张德!”我说。
“我终于下来了。”他说。
“很好,你是应该这样,你下楼有没有看见妈妈?”我问。
“没有,我很幸运。”他还是很幽默。
“你得原谅她是不是?”我说:“她的想法是古旧的。”
“我不怪她,我说过的。”他笑了。
“你喜欢我们的花?”我问:“品种太普通,不过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觉得我说得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