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奇怪?男朋友多?难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说:“反正一切与我无关,你记得了?”她走开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说:“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她抬头问。
“没有。我父母笃信上帝,他们要叫我彼得。”
“对不起我误会了。”她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英文字不认得一箩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种人。”
她是那么坦白,有什么说什么,象个孩子一样的,这样的性格多么吃亏,但她还是吃着亏,依然故我的抬着头,非常的自然。她的脸很圆.但肩膀却出乎意料的瘦削,丝衣服贴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个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种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认识我了。”她说
“很对。”我说“你有工作吗?还是读书?”
“我画画,有人上门来批发,我以此维生。父亲生前是一个出名的医生,他去世之前破了产。这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很简单明了。
“你结了婚。”
“没有,嫁不出去。”
“有没有亲热的男朋友?”我问。
“现在没有,五年前则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电话地址给我,我要约你出来你不介意吧?”
“不。”她递了一张小小的名片给我。
我放在口袋里。“谢谢。”我站起来,让她与朋友们继续聊天。
表姊过来说:“气质是没话说的,画得一手好西洋画,绝对不是画帆船画裸女的那种。”
“我抗议,马谛斯也画裸女,高庚也画裸女我完全抗议,雷诺亚也……”
“滚你妈的蛋,真噜嗦!”表姊笑说。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画家,在家秀气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将,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表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