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可以吗?”我问。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点了,吃顿饭洗个澡,刚刚睡醒,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叫我还怎么早?”
“我现在出来,你在哪里?”
“最近是美心,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我现在是老土,香港洋场十哩,我并不认得清楚。”
“就那里,我马上过海来,半小时后见。”
“你可不准迟到。”她笑。
“不会。”我说:“再见。”
我放下电话,几乎跳起来。宝贝回来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书说:“我请假,下午走开一下。”
她说:“张先生,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
“叫他们改天来,或去见陆经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我冲过马路,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我闪过一辆电车,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我奔过隧道,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级,刚刚赶到一班渡。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海是滟滟的蓝的,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然后我冷静下来了。
宝贝回来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蒙她看得起,拨个电话来,叫我去吃一顿茶。她走之前.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来了.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读书,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还想见她。我想见她。
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爽的甜,两年了。她现在怎么了?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字还是像个孩子,圆圆的,信里没说什么,几行字。
下了船我有点紧张,真是热。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走进海运大厦,到了美心,我拣个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问了又问,终于还是弄错。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她是不迟到的。
我叫一个茶。
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天呀,宝贝!
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打满补钉的牛仔裤,一双凉鞋,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膜,胸前背后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无处不在的,曲折离奇的,她的腰还只是一握,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种破碎,她是阳光空气雨水,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我怎么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
她没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纸包上是:“诗韵”。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独一无二的宝贝)。她双颊红粉粉的,有一层汗光,终于她看到我了,一脸的笑,向我走来,雪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
“家明。”她侧著头,又叫我一声。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试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胡乱买一点算数。”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只好拿香烟出来抽。
她替我点火,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紫红漆面,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她还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烟。
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说:“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说:“书读得怎样?”
“很好。谢谢。”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晃眼就两年了,你看我,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爱的笑着。
“你还是一口广东话。”我说。
“嗳,这是我的好处(家明一定想,妈呀,宝贝也有好处,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动人的,温声的,她说:“家明,我一向爱你,你是知道的。”
“你还爱我吗?”我傻气的问她,“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
“当然我爱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爱你。”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我低声问她。
“男朋友?没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毕了业再算。”
“他们说你考第一,真的吗?”我问。
“考第一有什么稀奇?真正奇耻大辱,”她笑,“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
“脸色很好。”我说:“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
“香港人懒,以前我也懒,手脚全部要退化的,走几步路都叹辛苦,太享受了,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样样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怕就被乱琨打死。香港人又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国去混了一年,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香港对我来说,是天堂。”
“英国好吗?”
“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读书,读饱了就走,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她笑,这么淡淡的,这么乐观,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她活得开心。
“学问大进了?”我问。
“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想想真值得,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我有什么进步没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见蛋糕车子,叫了两块黑森林,向我挤挤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惊奇,我的天,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可是如此吃法,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
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数目做对了,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这人姿态之多,也不用说了,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皱眉头,一下子摆手,又笑个不停,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撞得叮叮响,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
她在英国,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么感觉?
她就是聪明。聪明露在外面,是不错,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晕头转向,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过了两年,她的蛮气不见了,仍然是如此动人,却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而我,我是益发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说:“如果算错了数目,妈妈拿刀斩我。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虽然用自己的钞票,她可紧张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问。
“没有!去了意大利,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这名字就好,不知谁想的,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叫一声妈呀,我不要离开这里了。”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