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妨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睛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