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床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个多星期,恍如隔世,幸亏只是自己负担自己,没有家累,否则不堪设想。
世英感慨地说:“父亲再也不会认得我们。”
“我心安理得,我又没有堕落。”
“什么叫堕落?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会来了。”
以前,这两个年轻女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花光了薪水向家长要,父亲略问几句使老大不高兴,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们习惯公事公办,慢吞吞,过了五时正,人仍在办公室,已不肯听电话,一个如此,个个如此,换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六点钟了还在电脑前查资料,差些没感动落泪。
为着留住她,便即时提供额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学院去修公司秘书课程,连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个礼拜上三次课,五年毕业,别嫌时间长,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会有前途,从前一直吊儿郎当,因为觉得不日可承继父业,现在知道那个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个星期上三天课,再也没有时间看电影睡懒觉了,且绝不能半途而废,非咬紧牙关熬下去不可,待毕业出来,经已年老色衰。
想到这里,意志力稍弱的人真会痛哭失声。
不过,志英往好处想,时间总会过,人迟早会老,学得一身本领,又怕什么人老珠黄。
就这样决定下来。
春夏还不觉得苦,秋季一来,就觉得地库冷。
这时表姐说:“我私人买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两房一厅,地方不错,租八百五,你们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来,同志英说:“是幢豪华公寓,刚入伙,楼下还有暖水泳池,应该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说自己人,够付按揭就算了,否则盈余也是缴税。”
“我们好象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从前都不大同我们来往。”
“她的母亲同我们妈妈是两姐妹——”
“也许是爱屋及乌。”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严冬快要来临,两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种感觉,如做了人上人。
志英问:“记不记得彼时父亲说要买房子给我们,我们挑剔得多厉害?”
“是,光是挑地区,已经一年半载没结论。”
“其实只要有瓦遮头,管它呢。”
“那时根本没有脑。”
“活该今日吃苦。”
“想到没钱买食物,真是不寒而栗。”
志英咕咕笑,“去冬如无表姐打救,你会不会找父亲要钱?”
世英半晌才答:“我们已经同父亲三击掌了。”
志英说,“再过一年好拿护照,你会不会回流?”
世英白她一眼,“今日你的问题何其多。”
志英说,“有辆老爷车代步就好了。”
“得珑望蜀,别贪心了”
“是。”
见到表姐,便问:“有无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亲,我是你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同他少来往。”
这是事实。
表姐接着说:“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电话说两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与志英缄默。
“那么,写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声说:“想想也真是,父亲白手兴家,何等英明,却生了我同志英这样窝囊的女儿,连书都没念好,什么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说是搞事业了。”
志英默认。
世英又说:“报馆的工作虽足以糊口,但我还是想进大学读新闻系。”
志英抬起眼来,十二分讶异,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试成绩好吗?”
“五百五十分,中学联考拿四A三B。”
表姐一听,眉开眼笑,“唷,你为什么不早说?太谦虚了,小女若拿到这样成绩,立刻要开庆祝大会,还不快去报名?”
志英瞪大双眼,“学费呢?”
“当地人念大学,极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离开表姐寓所,志英便责问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缴学费?”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还在梦中呢你。”
“什么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开出万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支持。”
“谁,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脑细胞。”
“嗯,一连串好事连二接三发生在你我身上,这里头,有点学问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么会只身担这种干系?请我们吃顿饭、看场戏,送件毛衣这种情是有的,给房子住、介绍你去工作,甚至负担三年学费,就不在份内了。”
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