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外头玩,跌断了小手臂,尖哭着回来,碰到别的母亲,一定吓得六神无主,或是干脆昏过去,她不同,她低声安慰孩子:“又逞英雄了,是不是?好了,手臂成了三节根,这可怎么办?别哭,男人怎么哭呢?”她小心地把孩子挟在手臂下,单手开车到医院去。
真是伟大。
她却不承认,“我有三个儿子,由九岁到三岁,他们六条小手臂,每条起码折断过一次,久了习惯成自然。”大笑。
这种天掉下来当被子盖的精神叫我佩服,娶这样的一个太太真幸福,这是一个终身伙伴,她懂得照顾自己,是以男人可以全心全意发展事业,像我的老师孙咏汉律师那样。
她很多时间都独自在家照顾家务,我认为她应该寂寞,但是她把时间安排得极好,那么大的屋子,三个稚龄孩子,她就像个司令官,指挥两个佣人与一个司机的工作,务使人人舒服。
有时候我到孙律师屋去取东西,也与她交谈几句,她知道我喜欢喝冰冻蓝妹啤酒,用冰浸过的杯子为我斟上,喝一口,一直凉在心头,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逗留良久。
她总是看着我微笑,开口闭口是“你们年轻人如何如何……”后来我才知道,她才三十三岁。
我总藉故在孙家的客厅多逗留一下子,那宽大的法国窗,米白色的布套子沙发,大张净色的天津地毯,孩子们飞奔着进来,厨房里永远有最好的食物,我一进门就爱上这个地方。
孙律师的脾气著名的坏,驾起学生来叫人流泪,他因此没有女生,连男生都纷纷走避,独有我紧随不舍,除了学本事外,也就是因为孙太太。
渐渐我由学生进一步而成为他们的家庭朋友,他们家庭状况我也都知道一点,孙律师的女友众多,多数是妖冶的浓妆的,与孙太太刚刚是一个极端,大概是换换情调的意思,孙律师银一般“有名誉有地位”的男人全一样想法,有了徉房汽车,也得添置几个漂亮的女友,否则不显得他威风。
但都不是认真的,玩管玩,妻子是妻子。
虽然如此,我还是替孙太太不值。
那日我来到孙家,并没有什么事,却逗留了很久,反正我是常客,佣人也习以为常。
她在亲手做蛋糕,我充她的下手,替她打鸡蛋,调面粉。
她笑:“你知道吗?最好的糕点师傅都是男人。”
“为什么不买回来吃呢?方便一点。”我说。
“嘿!”她斜斜睨我一眼,“买回来吃?你尝过我的手艺!就知道龙与凤,老弟,告诉你,吃我做的蛋糕,谁还高兴吃买回来的?”
“啊?这倒要亲口试一试。”我惊异。
她笑了。
穿着牛仔裤白衬衫的她看上去活泼,如一个女学生。
生孩子会破坏身段这个理论于她不合,她仍然身材苗条,那三个孩子似乎不是胎生的。
“小老弟,”她说:“怎么不带女朋友来玩?”
“我没有女朋友。”我嚅嚅答。
“没有女朋友?嘿!这年头,谁没有女朋友?我大儿子都有小女朋友。”
“以前有。”
“后来发生了什么?”
“无疾而终。”
“有想念她吗?”
“没有。”
“哦!那不是真的。”她很快获得结论。
我问:“什么是真的爱倩?”一
她挤挤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并不能够具体的回答你,我并不是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
“可是你与孙律师……”我举出实据。
“当年我们谈恋爱,只觉不见面茫然若失,异常不舒服,如此而已,我们结合是非常顺利的,由朋友介绍认识,一星期后开始第一次约会,十个月后旅行结婚,一点波折也没有,并不轰烈,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
“啊。”我艳羡。
她将蛋糕送进烤箱。
“当然,”她说下去,“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有些人的感情生活多彩多姿,丰富得很,上落大,痛苦中有快乐,也是享受,你说是不是?”
我想一想:“我认为做人还是平凡一点好。”
“你成熟了。”她笑:“改天我为你介绍女朋友。”
我连忙摇头耍手。
“怎么?我手头上的小姐都是名门闺秀,神仙般人物,你怕瞧不上眼?”她问。
我微笑。
“你不相信婚姻可以由朋友撮成?”她又问。
我坦白的点点头。
“真是个孩子,你以为恋爱是什么?看到你生命中的女神,混身震栗,如遭雷极?别忘了,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婚姻不是终止,婚姻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呢!”
“是,师母。”
那日我吃了她做的蛋糕,哗,谁还要吃买的。
她把三岁的小儿子抱坐在膝上,那孩子俊秀得不可形容,拿着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动作与神态都像安琪儿。
我简直可以看到幸福。
但是当天下午,在写字楼我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个女人上来找孙律师,她不经通报,冲进来──
身穿花衬衫、圆招、金色凉鞋,浓妆,时髦发型,非常合拍,但却剌眼。她手中拿看一只金锁匙扣,不住在手指上转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个锁匙牌上有“平治”的标志,我认得是孙律师的东西。
我立刻反感得浑身不由日在起来,心中暗觉老孙太不检点。
那女郎边嚼口香糖边问:“孙呢?”
我厌恶的问:“有预约吗?”
女郎睁大眼睛笑,“我见他还要预约,唔?”
我提高声调:“除了孙太太,每个人见他都要预约。”
她变色。女秘书出来打圆场,“孙律师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车锁,“叫他随身的东西别乱放,我可没那么得空随时替他送回来!”她趾高气扬的走了。
我的脸都气白了。
女秘书笑,“你看你那个样子,人家孙太太亦不气。”
“她知道有这种女人存在吗?”我反问。
女秘书说:“怎么不知道?最聪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这种事亦假装不知道。”
我问:“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所以说你没长大!”她叹口气,“你懂什么?夫妻间拉破了睑就不好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离婚呀!”我赌气的说。
她掩嘴,“所以说你──幸亏你不是女人,否则天下大乱,真那么简单?你叫孙太太拖着三个孩子上哪儿去?”
我气结,“不与你说!”
“听说孙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伟大,现在的女人,就数她肯生孩子。”女秘书慨叹,
“可借现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将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几乎没流下泪来,我太替孙太太不值了。
后来老孙回来,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他絮絮的跟我论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问:“那廉价的女人是谁?”
他一愕,“你怎么会问起?”
“她今日来交回你的车匙。”
“她是谁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忍受那种粗俗?”我问。
他微笑道:“徒儿,待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有一些女人只要实用,粗俗与简陋均无妨。”
“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
“自然,你只有廿五岁,而我已经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几乎无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挂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总得要有人留下来照顾孙太太才是。
老孙的“应酬”益发繁忙,他很难有与家人共进晚餐的机会,只有在星期日白天,他会在家与孩子们在一起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