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
“现在你断了两根骨头,自己压断的,医生说,幸亏你年轻,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没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阵失望,“呵,这样。”我想起来,“那么失事现场的东西呢?”
“都叫刘医生送回来了!你这冒失鬼,给别人多少麻烦!”
“我给他麻烦,真会说!”我不服气,“我都几乎痛死在这里了!”
“疼什么!拆了石膏就没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铁石心肠。
我说:“我不能写信了。”我看着我的断臂。独臂刀。
“你一年也不写三封信,你那双手,除了玩,什么也不干,我走了。”妈妈站起来。
“明天来不来?”我问她。
“上午来,这些小说给你带的,好好的看。”
“谢谢。”
她走了。
我们家没有悲剧意味,我拿起武侠小说,床头还放着一篮苹果,我吃一个。
手臂像神迹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挂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决不会让一条手臂妨碍我看小说的乐趣。
现在我是名正言顺的病人,要喝水,按铃,要吃饭,按铃,难怪母亲没有好脸色,这笔住院费不知道怎么报销。
医生来的时候我展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很开心,我接受了两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觉,醒来再看小说。
这种生活是不坏的,如果短期过一阵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辈子住这儿,当然。
吃了饭我又睡了,等痊愈之后,我会胖的,我想。
妈妈似乎很放心,她并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问护士:“她怎么样,她没事吧?”
护士笑答:“她很好,很乐观,你别但心,她不会有事的,才断了两条骨头。”
“才断两条?”我睁开眼睛跳起来,“你想我断几条?”
“你醒了?”那个人趋向前来。
“是的,我醒了,你是谁?”我抢白他。
“我是刘家豪。”
“刘家豪是谁?”我看着他。
“刘家豪?我就是开车撞倒你的刘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来,为他吃了这么多苦,却连妈妈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让我看见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来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来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声的打断他。
“你——”
“我怎么样?我没给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遗憾?”
“小宝!”母亲的声音大喝一声。
我连忙笑,“妈,你又来了,你怎么会有空的?”
“我怎么会来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别对刘医生这么没礼貌。”
“对,我还得跪下来叩谢他不杀之恩呢!”我说。
“刘医生实在是有苦说不出。”母亲说:“你知道是你的错,你不该把脚踏车开到小路上去,你为什么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刘医生也不必负责任。”
我觉得理亏,我说:“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残废,他一辈子也不好过!”
母亲不出声了,看刘某一眼,我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刘家豪说:“我负全部责任。”
“什么叫全部责任?如果我这条手臂不好了,你养我一辈子?”
“小宝!”母亲阻止我,“别乱说话!”
我不出声。
刘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后,妈妈问:“你为什么跟他乱说话?”
“我没有。”我说:“我希望他不再来。”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么像野人似的。”
“你别管我。”我说。
“你现在还痛不痛?”妈妈问。
“不痛了,”我说:“但是一只手这样子,太不方便。”
妈妈叹口气,把水果篮拆开来,“呵,是李子。”
“我喜欢吃李子,拿两只来。”我说。
“我想刘医生会再来,你不如将错就错,与他做个朋友。”
“做朋友?开玩笑!这人面目可憎,贼头狗脑,他再来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亲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见。”我吃着李子。
后来我便睡了。才两天就觉得闷,清早起来,看见护士们嘻嘻哈哈的走来走去,非常羡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们。
母亲昨日来了两次,今天势不会来了,我很想朋友们来瞧瞧我,又不想惊动人,我拿起武侠小说。
医生进来,我问:“我的骨头如何?”
“很好。”医生说:“不必担心。”
“几时出院?”
“肯定不会是明天。”医生嬉皮笑脸的说。
我又拿起武侠小说。
一直闷到下午,刘家豪又来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鲜花,有点高兴,到底我也没有朋友。
于是我的声音有点软。
“你来干什么?”我问。
“来探望你。”他老实说。
我也老实的说:“我不希望在这种情形之下让人看到,你知道:披头散发,面上无光。”
“我觉得你很好,医生说骨头不久会自动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内不要做剧烈运动,”他歉意的说:“你暂时不能打网球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打网球的?”
“因为你一只手臂组,一只手臂细。”
“你是哪一国的医生?”
“我是牙医。”
“牙医也混充医生。”我蔑视的说。
“牙医当然是医生。”他笑了。
我对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个人对望着,非常尴尬,但是他没有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头,咳嗽一声。
他问:“有没有朋友来看你?”
“没有。”我据实说:“他们都不知道,我不想丢脸。”
“这样好了,我天天来看你,直到你痊愈。”
“不用,我自己会得看武侠小说消磨时间。”
“你喜欢看武侠小说?”
我不想多分辩,于是点点头。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个忙人,牙医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灯芯绒西装看上去很好,他叫什么?叫刘冢豪。
到第三天的时候,我闷得几乎要爆炸了。
我大声的唱了一支歌。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园去站了很久。
下午,刘又来了。
我们两人大眼看小眼,对了好一会儿。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虽然没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脸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来医院坐着。
我为什么不趁机请求他?
我开口:“刘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办妥,我会很感激你。”
“什么事?”他非常高兴,“什么事?我尽力帮助你,你快说。”
我慢慢的说:“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挥舞着右手。
“为什么?”
“回家至少我可以听唱片,看电视,是不是?我在医院里,天天躺着,很难受,觉得自己是废物,影响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说得声泪俱下。
“这……”
“我会照顾自己,我真的会,请你相信我,我睡在医院里,没病也呕出病来了,我受不了。”
“这……我与医生去商量商量,同时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满怀希望的等着,到底牙医也是医生,他们同行商量起来又到底好一点。
过了一会他同我的主诊医生来了。
“想出院吗?”医生问。
“是的。”充满盼望。
“你一条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动,换衣裳都要护士帮忙,你回去,行吗?”狡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