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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页

 

  但是在玫瑰园里我得到一份安静,听祖在一个角落弹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来,绝对是种喜悦。

  一个星期六,我到玫瑰园里去,他正在弹“情人的眼泪”,我一听就认了出来,这是一首动听的歌,祖弹得非常流丽。他见到我,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边去。我坐在他身边,抽香烟、喝啤酒,向他点点头,微笑。

  他看着我,手指未曾停下来。“你很久不来了。”他说。

  我不便向他解释,只是微笑。

  他穿着一件黑缎子小背心,不晓得是什么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绣满了彩色的花。

  我说:“清朝年间,一个贝勒重病,亲王不肯去看儿子,说他活该,直到他垂死,那父亲才勉强的去了,一进房门,看见他身上盖着黑袍子,上面绣满花与蝴蝶,做老子的很伤了心,一言不发回头就走。”

  祖笑,“你怎么会晓得这种故事?”

  “书里看来的。”我耸耸肩。

  他点点头。“你心情好多了?”

  “并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还是寂寞的一个人。”

  “你想得太多太远太精密了。”祖说。

  我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得很对,生命,我对生命这么悲观,一点点的事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人,是不是?”祖说:“家庭背景那么好,富有,教养是上等的,从小什么都不必愁,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击是下不了台,伤了自尊心,没面子,猜得对不对?”

  我说:“不是这样,我的确是爱过他的。”

  “他为什么肯放弃你?”祖问:“有什么困难?”

  “他不高兴我,他不爱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爱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这么洞察世情。”祖笑说。

  我点点头,“这是我的缺点,我喜欢把事清算个清楚,从来不编故事来做梦,我很骄傲,不允许自己活得糊涂。”

  祖看着我。“你十分难得。”

  “谢谢你。”我也笑。

  “你家人与你一般的骄傲?”祖停止琴声。

  “岂止一般!”我说。

  菲律宾歌女坐下来续弹。我与祖坐到一张双座位的沙发上。

  祖问:“你到玫瑰园来,他们反对?”

  我不响。

  “一定反对了。”他微笑,“看到你与个洋琴鬼说话,他们会怎么说?”

  我连忙说:“祖,我们只是骄傲,我们不恶劣。”

  “你不像那种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种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说中才出现的。”

  我说:“那是写小说的人想疯了,巴不得有个千金小姐私奔出来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爱家,家这么舒服,为我做过那么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们,他们是对的,永远对的。我受过教育不能让我荒唐。

  祖诧异的说:“你这么的自负!”

  “是的。”我温和的说:“祖,我们说别的事。”

  他侧着头不响。

  我看着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会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问他做什么,我只能说“在玫瑰园弹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么说什么,但是我自己都会笑自己:看,你读了那么久的书,这样优秀家庭出身的人,长得还不坏,怎么跟一个弹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觉得堕落了,怎么还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牺牲,感情是互相欣赏,教育水准生活背景不一样的人决不能够互相欣赏。做朋友我不介意,怎么样的人,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成为朋友。男女之间不一样,我可以错,但不可以堕落。绝不可以。

  祖说:“我高兴认得你,你的态度不一定对,可是……我们说别的。你没告诉我,你喜欢谁的歌。”

  “好的都喜欢。歌的好坏容易分辨,跟小说一样。”

  他笑着摇摇头。

  我马上说:“你不喜欢我,因为我自负。”

  “不,”他温柔的说:“我喜欢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这个寂寞是有代价的,我的自尊比什么都要紧。

  我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内心要炸开来,表面上得装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园去,希望听到祖了解的声音,奇怪我竟把这么多事告诉他,从来没有的事。

  到于祖我是放心的,高兴的时候我说高兴,沮丧的时候他看得出来,他永远了解,他的人格简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个在夜总会唱歌的人。

  我没有每天去玫瑰园,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诉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单纯,像个小孩子恢复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问:“祖,你快乐吗?”

  祖说:“是的,我快乐。”

  “真的?”我不相信,“怎么可以快乐?”

  “满足。”他说:“知足常乐。”

  “乱说!”我笑:“别来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时,尽量早起,练钢琴、玩结他、吃午饭,下午带弟妹到公园走走,或是看电影,虽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里都有坏人,我承认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学里复杂,但是……”他耸耸肩,笑了。笑得那么漂亮,纯真得极可爱的。

  我很羡慕他这一份诚意,我问:“你有女朋友吗?”

  他摇摇头,“宁缺母滥。”

  这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你不喜欢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没碰到适合的人。”他说。

  “你不寂寞?寂寞没使你后悔?寂寞没使你哭泣?”

  我把头枕在他钢琴上,很低声的问,我知道在问的是一个秘密。

  他说:“有,每一个人都会有。做人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碎,眼泪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么乐观。我说话很放肆,他并没有被得罪,他是个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记人过。这样的人应该把他列为朋友。

  所以我说:“祖,你真优秀,我真高兴我可以来玫瑰园与你说话。”

  他微笑,有意无意,又弹出一首歌。

  他使我温柔。

  我想我们确实是老朋友。

  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玫瑰园,忙着办一件事,再去的时候,祖不在。我以为他走开一些时候,可是等半小时他也没回来,我觉得紧张,问那个菲律宾女子。

  她眨眨眼,问:“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马上沉下脸,她怎么可以这样问,乱开玩笑,当然我不是,她应该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么容易找到男朋友,还用来找祖说话?

  我说:“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请假?”

  “他病了。”

  “重要吗?”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给你。”

  “不要了。我隔几天再来。”我说。

  我怎么可以上门去看他?他不会是重病,只是伤风,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园,他还没回来。我想念他的琴声,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闪烁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发生了什么。玫瑰园没有他就不似玫瑰园。

  我考虑很久。我该不该问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访他,就不必多此一举,那菲律宾的女人一定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以后我来玫瑰园太不方便,他们会背后鬼鬼祟祟的造谣。划不来。

  但祖对我这么好。他忍受我的骄傲,他这么和气。他永远有耐心陪我说话,现在他生病,我绝对应该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后失望——家人会怎么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园弹琴的,玫瑰园是一个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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