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爱我,我没有焦虑。”
日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水罢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干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高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日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