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年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地,“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杨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已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