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 ,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天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坯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我终于顺利地叫玛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书。
我接两个剧本来写,工作游行颇为通畅。
有很多时候,想起任思龙,心中隐隐牵动,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忘记她?开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过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开始把牌友叫到家中来开台。
碰出一只牌之余,她也会闲闲的说:“男人嘛,总要作怪,只要肯回头也无所谓。”一派打了胜仗的样子,容光焕发。
谁都说美眷生的又会是儿子。
三个月后她在法国医院养下一双女儿。
谁也没有再提到任思龙三个字。
连我本人都几乎以为她只是一个假设。
在医院探访美眷,把花递给她。
美眷笑,她说:“全间医院里都是白衣服,我还以为任思龙又回来了呢。”她若无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却渐渐酸上来。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