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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页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摘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叫?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春,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宇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在《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室随意的摘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九吞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也,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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