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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已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摘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 ?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家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 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 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妨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弛过一个弯又一个 弯,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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