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与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任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睛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苹果给我好吗?”
我把苹果给她,我跟她说:“苹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着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着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果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着纸碟子,盛着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布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闹情堵,是他活该,我带着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痱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睛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