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满,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
“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强、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
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
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
安儿不响了。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停好车上楼,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立刻将安儿推开。
“谁?”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睁大眼睛,陈总达?
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他们两夫妻联手来干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