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精,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
唐晶说:“我并不是圣处女,但一向不赞成男女在肉欲上放肆。”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与我谈到性的问题。
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群现在与一个老洋人来往——”
我厌恶地说:“还是外国人,换汤不换药。”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许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军,专杀长毛,应到今生今世偿还。”
我板下脸:“一点也不好笑。”
“你听我把话说完,那老洋人是学堂里教历史的,人品不错,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还乡,前妻死了有些年,于是存心续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问,“将来老头的养老金够花?”
“那你就要去问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结婚似的。”
我与唐晶联同把子群约出来。
她见到我很欢喜,说到婚事,子群将头低下,“……他大概还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后的事也顾不得。宿舍约有两千多尺大,环境极佳。你别说,嫁老头有老头的好处,一不怕他变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书是一份非常优美但是没甚前途的工作,如钱不够用,我自己能赚。”
我颔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话,大家吃顿饭。”我终于说。
那一天以后,陈总达的妻开始每日来接他下班,走过我桌子旁总是铁青着脸,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最后还是决定笑了。
老陈像是泄气球,日日一到五点便跟在老婆身后回家。
老陈妻长得和老陈一模一样,夫妻相,只不过老陈的脸是一只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张脸孔似干瘦橙。好好的一对儿,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许是因为去年老陈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缘故吧,钱是会作怪的。
这女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隐隐可闻到一阵油腻气,那种长年累月泡在厨房中煮三顿饭的结局,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谁说我不是个幸运的女人?即使被丈夫离弃,也还能找到自己的生活,胜过跟老陈这种男人一辈子,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场。
不久陈总达便遭调职,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日,中午我们一大伙人订好午餐欢送他。
连布朗这狐狸都很安慰地对我说:“老陈总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心境平静下来之后,寂寞更加噬人而来。
为了排解太多的时间,我乱七八糟地学这个学那个,书法、剪纸、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挤满寂寞的人,结果都认识同班的异性,到别处发展去了,班上人丁单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回张允信那里攻陶瓷。
现代陶瓷重设计不重技巧,张氏对于设计优劣的评语极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设计,看上不适意,九流设计。”
他把赚回来的钞票下重本买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间古老大屋,拥有一具小小的电“窑”,每次可烧十件制成品。
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他有点同性恋趋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一丝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这又是无数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见也没见过这一类人,只认为他们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闻。
张龙信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学问,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观察力强,感情细致,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专攻摄影、画画、设计服装、写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乐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韩国菜,大快朵颐,毫无心机,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去听音乐、看电影,在这类场合中往往见到城内许多有名气的人。
张允信老称呼我为“徒弟”,一次在大会堂楼头,他忽然说:“徒弟,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张敏仪。”
我“霍”地站起来。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张敏仪!我一阵晕眩,高山仰止般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张顿时笑着解围,“我这徒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你多多原谅。”
我以为这张某小姐总得似模似样,一个女金刚款,谁知她比我还矮一两寸,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皮肤白腻,大眼睛,高鼻子——这就是她?我瞠目。脚上还穿着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冲锋陷敌?
只听得她同朋友说:“唉,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万念俱灰……”
我马上傻笑起来,兴奋莫名,原来不只我这个小女人有这种念头。
小张轻轻问我:“你怎么了,子君?”
我坦言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张笑着一转头说:“咦,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马上伸长脖子看,老徐长着山羊胡髭,瘦得像条藤,穿套中山装。他的女人予我一种艳光四射的感觉,吸引整个场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针织米觉尼衣裙,大动作,谈笑风生,与她老公堪称一对壁人,我瞧得如痴似醉。
小张推我一下,“哎,徒弟,这个人你非要认识不可,非常知情识趣,聪明可爱,”他提高声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边干吗?图凉快呀。”
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过来,“张允信,你也在。”她穿着素色缎子旗袍。
我看着她依稀相熟的脸,心血来潮,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看过你的《七仙女》。”
小张用手覆额:“教不严,师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简直出不了场面,以后哪儿都不带你走。”
我使劲地傻笑。
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叽叽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听完大戏的老婆婆。
唐晶说:“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事。”我辩说。
唐晶叹喟说:“以前,以前你是一只满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动物之一。”
幸福,是吗?
那温暖的窝,真是的。
但我随即说下去,“后来黄沾与林燕妮也来了,林穿着闪光钉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经听足三十分钟,你饶了我吧。”
我耸耸肩,本来我尚可以说六十分钟,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欢呼。
安儿要回来度假。这是她第一次回来,我已近一年没见到安儿,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犹疑,是否要与涓生联络一下,他的电话却已经过来,我有点感触,真不失是个好父亲,对子女他是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