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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页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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