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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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