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心笑道:“铭心不是来教书的,铭心来救人。”
元声轻轻说:“让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铭心陪他走到三楼。
“好好休养。”
元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铭心鬓脚,然後才回房去。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今日你特别静。”
他凝视她,轻轻说:“是我先看见你。”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铭心摇头。
“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後才告诉他。”
铭心微笑。
“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伤口痛不痛?”
铭心答:“不算甚麽。”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
这时铭心据实说:“我有点累,想休息。”
元心说:“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
铭心笑,“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
鲁妈也笑,“小心厨房起火。”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谁打开窗户?”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後,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铭心,铭心。”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精采极了。”
“马上来。”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没胆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这是甚麽?”
“卓氏海鲜饭。”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够。”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乾净双手,笑说:“该做喝的了。”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元心,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当心醉倒。”
“今日不醉无归。”
铭心笑不可仰,“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甚么地方?”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元声轻轻说:“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
“叫大哥来吃饭。”
“看护说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点点时间。”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我坐铭心身边。”
元心忽然说:“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元声,你父亲的电话。”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甚麽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这麽高兴,甚麽事?”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夏铭心可在?”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你还没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甚么还留着不走?”
元宗站起来申辩:“父亲--”
“等我把话说完,”声音有无限权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太过份了。”
那声音更加冷酷,“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头。”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大哥,元心,再见。”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稍後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
“甚麽?”
“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
夏铭心答:“我的血液无价。”
“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酬劳。”
铭心不知他还有甚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夏铭心--”
铭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学到甚么。”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你不必理他说甚么,你尽管住在这里。”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
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