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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如心笑笑,伸个懒腰。

  “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泪来,“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姑婆叹息一声,“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

  “好极了。”

  “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会。”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诺诺。

  “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说:“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适应。”

  如心不语。

  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就让他那样想好了。

  “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我家世代造船……”声音低下去,随即又振作,“不去说它了,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

  大笔一挥,签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

  “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

  皆大欢喜。

  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

  许仲智说:“我送你。”

  “劳驾。”

  衣露申岛婢仆成群,其实不必他出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许仲智又精神起来。

  到了飞机场,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拉紧如心的手,为她送行李进关,替她买报纸杂志,服务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别。

  如心轻轻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等你。”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是,说得好。”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

  “是,”苗红点头,“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

  “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你有话说?”

  苗红看着窗外,“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

  “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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