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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南孙在门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还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锁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何以见得?”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南孙相信这话。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对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每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我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锁。”

  “快去洗澡。”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你要报答我的。”

  第二章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有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讲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了?”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闷死人。”

  有没有男孩子,她们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说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考试进行了五天。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也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蒋太太没有回答。

  她丈夫摊开报纸,“利率上涨,老太太手头不见放松,南孙摊大手板追零用时似债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债,恐怕要养到三十岁。”

  “我说说她。”

  做父亲的又说:“算了。”

  女儿房间发出轰然笑声,还有人拍手跳地板。

  当晚,蒋太太找南孙说话。

  “你打算升学?”

  “本校会收我念预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样子她成绩会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们这里有一段日子了。”

  南孙抬起头。

  “她家人不会说话吗?”

  南孙警惕地说:“找到工作她会搬走。”

  “薪资够租房子?”

  南孙语塞。

  “你把她家长找来,把话说明了,哪怕在这里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真的,妈妈,真的?”

  “当然真。”

  锁锁设法同父亲联络,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头,上面写着“无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试,需要有套像样的衣服鞋子。

  南孙道:“我有积蓄,银行存折里还有历年来的压岁钱,你同我放心。”

  锁锁不语。

  “唉,”南孙又说,“看我对你多好,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锁锁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你同莫爱玲差不多身材,听说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买套好衣服,轮流穿,同学们都这么做。”

  “不。”

  “你仍然记仇,人家都很后悔说错话,已是中一的事了。”

  “这人心毒,我有无爹娘与她无关。”

  “一场同学……”

  “我自己会想办法。”

  “好好好,不与她玩,你真倔。”

  结果衣服鞋袜是新买的,借了蒋太太的皮包,并且到理发店去修过头发。

  由南孙陪着她去面试。

  是一间日本人开的出入口行请文员。

  地方狭窄,堆满货板样品,与南孙想象中的写字楼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天真到以为一毕业便可以穿着名贵套装在私人豪华办公室上班,有秘书接电话奉茶,但这阵式也委实太让人失望。

  她在一张人造皮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锁锁含笑出来,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过这种事成功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南孙开口便问:“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这个公价。”

  “人肉大贱卖。”

  “嘘。”

  “够吃,还是够住呢?”

  “凡事有个开头。”

  锁锁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对着日本人笑久了,一时收不回来。

  南孙第一次以客观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为打扮过了,面孔上淡淡化妆,益发显得浓眉大眼,皮肤光滑丰润,像是闪出光芒来。穿着时髦衣服及高跟鞋,显得身材高挑标致。

  南孙讶异地发现一夜之间,锁锁成为大人了。

  日本人二话不说地聘用了她,是否因为这宝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学三夜日语。

  锁锁说:“肮脏的人生路开始了。”

  南孙勇敢地问:“总也有点风景好看吧?”

  “希望。对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这你就不必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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