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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讲过,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么同你说?”

  “爸爸去世了。”

  “那我们说,外公去世了。”

  “他会相信吗?”

  “他有什么理由怀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会追究细节,你会不会去查访外公下落?”

  韶韶维持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那么,许旭豪的事迹就永远湮没了。”

  “中国最多无名英雄。”

  韶韶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有无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听过,有位长辈当年住在上海虹口区,彼时夜夜听见枪声,知道又是枪决大学生,韶韶,不止许旭豪一人牺牲。”

  韶韶托着头,“也许,不读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岁的人才有那样的勇气。”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邓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了,那人是苏舜娟!”

  邓志能被爱妻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事,你知道了什么事?”

  “苏舜娟,出卖我父亲的是苏舜娟,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她抓住邓志能的手臂,“你明白没有?”

  邓志能呻吟,“老婆,试试天亮后才测试我的智慧。”

  “是她啊。”

  犹如暗室中开亮了一盏电灯似的。

  区永谅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邓志能,“你这会子明白了没有?”

  邓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经清醒,并且说:“原来苏舜娟爱的也是许旭豪。”

  是,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两个男生都爱姚香如,两个女生都爱许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苏舜娟得不到许旭豪,区永谅得不到姚香如,两人恨得那么厉害,各自设计出卖许旭豪与姚香如。

  韶韶一再说:“是苏舜娟。”

  这个时候,邓志能不由地机伶伶打一个冷战,那苏阿姨恁地功心计!

  黑暗里邓志能与妻子四目交投,发觉韶韶与他有同感。

  过半晌,邓志能说:“那是一个大时代,人心受到极端苛刻的试验,不可揣测。”

  “是她。”

  “是,是她,等到区永谅终于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坏好事,把区永谅告密之事泄露给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离开了区永谅。”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可是,苏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学课文,便知道有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么惨。”

  “是,可是你试想想,许旭豪与姚香如到了本市,两人会白头偕老吗?”

  “不一定。”

  “两人又是否一定会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们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边再婚,一边无限思念,可是旁观者清,都看得出二人兴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与她分手。

  “世事难料,睡吧。”

  “还睡,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还能睡?”

  “咄,只要无病无痛,你又在我身边,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为邓志能的逻辑感动。

  真的,一个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乐,何用处处与自己作对。

  邓志能说得出做得到,转一个身,继续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间,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厨房,为自己做了个丰富的早餐。

  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如释重负。

  她缓缓进食,开头觉得有点油腻,渐渐习惯,吃完后只觉有力气。

  韶韶悲哀地想,会不会是痊愈了呢?这样大的创伤,也能愈合吗?

  本领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强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来,十分自怜。

  她晓得有种比较矜贵的人,一受打击,终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残生。

  她同她母亲都不是这种人。

  韶韶没有落泪。

  幸好她身边的好人多过坏人,也根本没有出卖她的人,也许,也许到了下一个换朝代换旗帜的时候,人心大变,卖友求生存,或卖友求荣华的风气又会再一度兴起。

  今朝今日,她还是安全的。

  韶韶悲伤地站起来,淋浴更衣,准备上班。

  回到写字楼,因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个人坐下来,先阅报章的头条,听得身后有声响,连忙转过头去,见是顶头上司,马上笑着问:“苏先生,早,找我们有事?”

  “我忘了带一个文件夹子,你替我打电话回总部叫人送来。”

  好一个韶韶,不卑不亢,把电话搬到他面前,“苏先生,请便。”她又不是他秘书,怎么会替他拨号码,这次做了,下次说不定还得替他买咖啡。

  那苏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个合理的人,自己接通电话,讲完之后,赞道:“准时上班真是美德。”

  “应该的。”用笑脸把他送走。

  笑多了,脸颊有点麻木。

  卖笑,所不同的是,有种职业专门卖笑,而他们,除绞脑汁,还得赔笑,算赠品,不收费,真倒媚。

  传真机已经达达达达开始操作,一天已经开始。

  有人打电话进来,怪声怪气说“我爱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过你,别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爱你。”

  不过工作时间不宜谈这些。

  一轮混战,又到午膳时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苹果,一边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经意地说:“没出去吃饭?”

  那人咳嗽一声。

  韶韶抬起头来,“呵,是苏阿姨。”

  苏舜娟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韶韶凝视她,忽然之间,她似一个老年人了,发角已白,嘴角生皱,做坏人有时比做好人还累。

  “韶韶,你那么聪明,早已经猜到吧?”

  韶韶牵牵嘴角,“猜到什么?”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所作所为,只觉得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仇恨,而你们也因着恨而付出庞大代价。”

  苏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会生活在历史里。”

  韶韶停一停。

  “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们做朋友,奇芳与燕和则是例外,她们对于历史,比我还糊涂,她们是无辜的。”

  半晌,苏舜娟才说:“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叹口气。

  “香如美貌、聪明,出身富裕,要什么有什么,无论在学业——”

  韶韶截断她,“于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苏阿姨,不要再为自己开脱,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补习及奖学金升学,可是我并无因此自卑,也从没想过与谁结怨要把仇人剔除,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与环境无关,你与区永谅,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讨厌你们,看低你们,而且怕你们,我不恨你们。”

  苏舜娟脸色发白。

  韶韶看着她,“你终于如愿以偿,你最后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乐吗?我希望你是。”

  苏舜娟风度尽失,像一个失手被抓住的小贼,籁籁发抖,再也不是那个得体的智慧的苏阿姨。

  “而你,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够,还想在我跟前继续你的拿手好戏,难怪我母亲有那么远跑到那么远,生生世世不要与你们来往。”

  韶韶说到此处,还是激动了,站了起来,握紧拳头。

  外头同事听见声响,推门进来,“大姐,没事吧?”

  韶韶清醒过来,“你可以走了,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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