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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我的天,”他说,“韵娜,你都变成骷髅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黄?”他沙哑着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进来,韵娜,进来。”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同我细说。”

  我还是摇头。

  “我要走了。”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喉咙如塞满沙子。

  “这是我这里的门匙,欢迎你随时来。”

  我摇头,手一摔,那条门匙落在地下。

  “韵娜——”他迫近来。

  “你让我再想想清楚。”我说,“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门匙,“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你随时可以来。”

  “太危险了。”我说,“门匙不要随处搁。”

  “没有关系,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文思苦笑说:“记住,韵娜,这扇门永远为你开。”

  我惨笑,奔下楼去。

  文思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他不但喜欢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与她约时间,要求见她。

  我需要她的意见。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

  “韵娜,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着咖啡,有点瑟缩,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现在仍然觉得冷,大约是瘦得太多。

  她说:“有两种人减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嗫嚅问:“你认为,我与文思,是否还有希望?”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当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遗憾地说。

  “你不会比谁更脏,”左淑东诧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

  “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很客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

  真的,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

  何必单为风光,见人欢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对妻子好,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不必假手别人。阿张深爱姬娜,已经足够。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神情形于色,她立刻发觉了。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你不讨厌他?”

  “你运气很好,姬娜,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头一样!”

  “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我笑。

  她也笑,“我们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嗯。”

  “你们会白头偕老。”我预言。

  “但是小时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风度,月黑风高的热情,艳阳下激烈拥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试过了吗?你应当庆幸你没有嫁予这等大情人,否则一天到晚穿着紫色的长披风拥吻,嘴唇会爆裂。”

  姬娜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阿张诧异地说:“你们笑什么?”

  我摊摊手,“你的女友听见阿嚏声都可以笑十五分钟。”

  阿张也笑。

  “你现在明白了吗?是韵娜那张嘴累事。”

  我问:“娶到美丽的姬娜,有没有光荣感?”

  阿张腼腆地答:“我毕生的愿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对她好。”脸上似有圣洁的光辉。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亲也会喜欢我嫁一个这样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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