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们鬼混,不兴结婚之念。
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美貌,随即令人念念难忘的却是这种失传的美德。
“我请吃饭,我们到夏蕙去。”我说,“我们开香槟庆祝,我穿礼服。”
“谢谢你,震中。”
“老庄,我这辈子,注定再没机会震撼中华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说。
“你是个懦怯鬼。”
“那总比做跳楼鬼好。”我悲哀地说。
“说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诺言,把最好的小礼服取出来,约好了庄与他那一半,订了位子,据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穿着漂亮,有学识,中英文都不错,又会一两句法文,运用得非常滑溜,什么“红楼梦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适久居,年期满了不知如何,只好当它是pied—a—terre”之类。
多么闷的一个女人。
俗死人,丝毫没有灵魂,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拼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优点。
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出来,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
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强人自居,嗬嗬嗬,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强人!
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到唐人街去挑选,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
我伤透了心。
老庄点起了香烟。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为很幽默地说:“你这个坏孩子,整天吸烟,像支烟囱。”
我忍不住闲闲地说:“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也不会独身至今了。”
“你认识庄那么久,总知道他的过去。”她非常有兴趣,“他到底结过婚没有?四十岁的人了。”
“他是老处男。”我说。
她:“别开玩笑。”
我:“谁开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过去之事何必计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过去与你没有相关,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叫我一会儿出去,立刻被车撞死。”(悲惨地)
她不响了。
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整瓶搁下。”然后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
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乐呵呵的,分外凄凉,“喂,震中,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唱你听。”他的兴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吗?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听,这是一首时代曲。”他张大嘴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听得我呆住了。
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缠绵。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皱上眉头:“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下了断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女友说:“我们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掏半日,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与他先走。”
“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我开车送你们。”她忽然变得很大方,并没有生气。
是,老庄说得对,她有她可爱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来。
我们三人苦苦挣扎,到了家里,老庄已不省人事,我则勉强大着舌头说话。
我跟她说:“你睡我房间,我到客厅沙发去睡,你也别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闻到咖啡香。
我刚在想,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庄国栋。
“老庄,”我揉着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来,“你要与她结婚吗?”
他叹口气,“或者再过一阵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
“可是你不爱她。”我说。
“这有什么稀奇,”庄朝我瞪着眼,“你跑出去街上站着,叫爱妻之人举手,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看着天花板。
“看开一点。”他说道。
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
庄去上班后没多久,小姐姐驾车来看我。贵妇,戴大钻戒,披银狐,浓妆。
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问她:“脸上这些粉是永久性的吗?会不会剥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罗震中,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认不讳,“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赌。”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小姐姐问。
“不怎么办?”我说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么?”
“震中!”
我低下头。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小姐姐,我觉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
“他们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虽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叹口气,“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过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
“狗口不出象牙!”她骂,“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隔了一会儿我问:“爹爹那边有消息吗?”
“有,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
“还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
“他对你失望。”
“还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还有呢?”
“没有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迟疑一下,“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见到了。”
“什么?”
“爹爹要带她过来,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由爹爹驾车,逐个国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
“她要来?”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失去控制。避都避不开,我避不开她。
“他们要来?”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么?”
“你见过黄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点点头。
“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还怎么迷人?”小姐姐问。
“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说,“她也从来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说,“又借古讽今。说真的,她到底怎么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个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学问、有见地、拿得起、放得下、够瀟洒,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见了她便会知道。”
“大姐也这么说。”小姐姐说,“她比起我们怎么样?”
“我不敢说。”
“死相!”小姐姐娇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来。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颠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对牢魔镜问:“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谁?”
呵!女人。
只有黄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觉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