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黄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过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了。”
庄在一边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父亲……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黄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上海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内塞肉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父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亲高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母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私人,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郎,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情而生,又为感情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郎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黄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缠不清。”
我抓起一条鸡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给你了,”我笑,“真快!明报广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乱停了车,与他奔上报馆。
我喘气:“为什么不搭电梯?”
“电梯太慢,你没见电梯在十楼吗,下来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连天,奔到十楼,肺都几乎炸开来。
我扑到广告部。
一个瘦瘦高高,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摇摇晃晃向我们走过来,他说:“广告部休息了。”
“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取信的,我有个信箱在贵报。”老庄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镜框,“啊,是,特别关照,信在这里,请跟我来。”
庄跟着过去。
那男子取出信来,又托一托眼镜,他说:“拿信来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头来,“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这男子的口气像个诗人。
老庄取出证明文件,取过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开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步入编辑室,他长得方头大耳,神态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庄“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传,你瞧,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还不上去打个招呼请他签名?”
老庄看着那封信的内容,手籁籁地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编辑室,简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庄的错。老庄这人,读了一封女人写的信,灵魂飞上离恨天去,太没出息了。
但见他把信按在胸前暖着,仰天长叹,声中似有无限辛酸。
“你怎么了,老庄。”我担心起来,“咱们离开这里吧。”
那位交信给他的仁兄表示无限同情,握住双手问:“信中不是坏消息吧?”
庄根本不答他。
我客气地问:“先生贵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庄,跟他说:“谢谢你,蔡先生,我们走了。”
第四部 玫瑰再见 (2)
我开车把老庄载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额角靠在车窗上,相信我,看见一个那么英俊的男人如此伤怀,实在不是一桩好过的事。
车子过海底隧道的时候,他暗暗流下泪来。
我知趣地把车驶至尖沙咀,停在一条灯红酒绿的街上,打算与他共谋一醉。
他没有拒绝。
在酒馆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写,字体非常稚气,像个孩子,原文照录:
“庄:你回来了吗,我想是你,还有什么人,能够知道,我一生最快乐的一刻,是在大哥书房内度过?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我们脱了鞋,偷偷开着大哥的唱机,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经再结婚了?别后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过去的已属过去,希望你能寻到快乐,我已不再年轻,人生的真谛不在于满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呵,”我说“还君明珠双泪垂。”只觉无限感慨。
时间永远是我们的敌人,已发生的恨事无法挽回。
我问:“如果时间倒退,你会不会娶她?”
庄说:“我会。”
我说:“她并没有留下地址,她是一个理智可爱的女人。”
“不,她一点也不理智,这封信不外是说明,她不再爱我了。”
“她怎么再爱你呢?叫她抛夫离子的来跟你,也未免太残酷了。”
庄拼命喝着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况,如果你仍爱她,应为她高兴,她现在生活过得很平静。庄,好好享受这个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