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敏!”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敏,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晓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 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索性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 FIL LE COMME 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黛尔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