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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麻将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色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抽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扰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抽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水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身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

  “姑妈,欢迎你回家来。”

  “谢谢你。”

  “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日文出版,值得庆幸,销路还行吗?”

  “那是一个包装王国,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金壁辉煌,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没有推销不出去的。”

  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摇头,“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麻烦,收入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日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姑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那真好,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马上拉下来,时时抱头痛哭。”

  姑妈十分吃惊,“似你这般少年得志,还需流泪?”

  “压力实在太大,写得不好,盼望进步,又无奇迹。”

  姑妈笑不可抑,“懂得自嘲,当无大碍。”

  我忽然说:“姑妈,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应当不难,你忙吗?”

  “我颇擅长安排时间,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闲不过,”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无事。”

  “好极了。”

  背后有人问:“什么好极?”

  我连忙叫他:“爸,杏友姑妈在这裹。”

  “竹友,你女儿很可爱。”

  父亲却劣评如潮,“不羁、骄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双眼。

  杏友姑妈笑道:“这真像我小时候。”

  父亲连忙说:“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却牵牵嘴角,“记得吗,家父也教书。”

  母亲采头出来,“怎么都在这里,找你们呢。”

  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

  她给我一张小小白色名片。

  我双手接过,“我没有这个。”

  她笑笑说:“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钻。

  只见她高姚身段,长发梳一个圆髻,端的十分优雅。

  我同思明说:“看到没有,老了就该这样。”

  思明诧异地说:“有她那样的身家名气,当然不难办到,又独身,自然瀰洒清秀,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

  只是简单地写看:庄杏友,杏子坞时装,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

  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笑问:“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吗,听说你做了国际作家。”

  “十划尚无一撇,别开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妈,整日游说他人放弃祖父家当。”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弃权。”

  “忆,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衣。”

  “家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广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高,我无异议。”

  其聪感动,“这─”

  “说服三婶母恐怕要费点劲。”

  其聪但笑不语,神情不甚尊敬。

  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看见了我,缠住不放。

  我叹一口气,“姑奶奶不好做,来,小的们,跳到我身上来。”

  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都挂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摇头,“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

  “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

  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高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母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母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母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父亲说:“然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最基本社交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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