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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前芳契跟大队去健身室做过体操,非常有效,睡得着吃得下,肩膀宽了,腰围缩细,正当她要进一步努力,公司却派她到伦敦去了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忙做报告,浑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额外体重悄悄回转,坐在她腰围与臀围之间,舒舒服服,再也没有异心,再也没有离意。

  今天,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见了。

  芳契无暇去想它,扣上腰头,取过外套披上,匆匆下楼。

  才睡了几个钟头,但是神清气朗,且自觉体态轻盈,许久没有这样好感觉。

  到了下午,看见关永实,她更开心,姿态明快,如一头小鸟,办公顿时事半功倍,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情况大有希望好转,整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满意。

  芳契约好小关一起晚饭,洗手的时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镜子里凝视她,然后转过头,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芳契莫名其妙,自问没有敌人,便无惧地笑笑,抹干手。

  女同事发难,非常干脆直接地问:“芳契,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后一步。

  “简直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你脸上雀斑起码去掉一半,快快介绍给我用,不得有误。”

  芳契这才抬头照镜子,这才有时间看到自己的脸孔,没有什么不一样嘛,高敏神经过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别疑神疑鬼,这不过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强,包拯擦上都变小白脸。”

  “不,”高敏异常坚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脸,“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踪了。”

  芳契不禁有气。

  这女人,这样彻底地研究别人的脸孔,真无聊。

  她说:“我的脸有什么,我应当知道。”

  “是不是做过手术?”

  越间越离谱,芳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轻轻推开高敏,拨一拨头发,推开洗手间门。

  高敏在后面蹬足,“吕芳契,你好自私,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无忌弹摊开来说,芳契无意黄熟梅子卖青,但对此等放纵言语,却不敢恭维。

  高敏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三两年,她虽然活泼,也还有个分寸。

  芳契伸手把头发拨向身后,倒是一怔,她摸摸发脚,头发怎么长了?

  上星期六才修过,她摆摆发尾,实在无暇研究,到会客室去见关永实。

  这些年来,小关一见她,总是立刻跳起来,同时伸手接过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当习惯,她笑说:“我们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间日本馆子叫四方。

  他俩双双出门,其他的同事会心微笑。

  都会人不爱管闲事,这一桩是例外,为时太久了,变成公司历史的一部分,旧同事很自然将这一段消息传给新同事听,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复述一遍。

  没有人明白他俩为何不结婚、订婚。同居,甚至是公开关系。

  他俩坐下来,先叫酒喝。

  小关说:“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觉得如此。”

  “看样子,现在把坏消息向你公布,你会受得住。”

  “坏消息!”芳契二怔,“什么坏消息?”

  “我会留到春节才走,一共两个月。”

  “什么?”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惊。”

  “公司调你回来?”

  “不,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无所事事,你肯定你会习惯?”芳契讶异。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关永实伸手过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缩,“我知道了,”她灵光一闪,“你要到别的机构去试试,永实,华光一向对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挑战等着你?”

  永实笑,“与工作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芳契心痒难搔。

  “我想用两个月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打动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咙忽然变得不上不下。

  “我们从来没有奉献过时间给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经营,一年才见几次面,然后就以熟卖熟,疯言疯语打趣数句,请间如何开花结果?”

  芳契总算把酒咽下去,温和的米酒像是变了烈酒,融融然温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从今日开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说好。”

  “你认为值得?”

  “是,十年已然过去,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适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后努力,还有,现在我俩看上去再合衬没有,我不想给你机会乱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当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无理由在一起。

  “永实,我们只不过是谈得来而已。”

  他摇摇头,“远远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识,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样过一生岂不美妙,阴差阳错地一直等,好像已经发生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许多真人真事,经过一段日子,也会谈却淹没,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

  芳契说:“或许我们不是好丈夫与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难免发现这个事实。”

  “也许我们会是最好最长久的夫妻,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没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观,那也算是我的错。”

  “永实,外头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见面你必要说这句话,”关永实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唠唠叨叨如老妇,你这种态度叫做自身实践预言,一天到晚概叹岁月无情,果然,它饶过别人,也不会饶过你,因为你对它太关心。”

  看样子关永实已经下了决心要教训她。

  芳契莞尔,他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现在反过来指导她。

  她温和他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别太兴奋,明天继续。”

  “我送你回家。”永实说。

  到了家,芳契惯性往浴室卸妆。买下这层公寓的时候她示意装修师傅拆掉一间睡房来扩大浴室,她并不要宽爽的客厅,单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为,请客容易送客难。

  洗掉化妆,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脸,打一个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说得对,她的面孔肌肤忽然洁白许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只船出海,芳契一时兴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忧,好了,两颊晒出数颗雀斑来,怎么样用化妆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见了。

  等一等,她站起来,腰身细三公分,皮肤恢复白嫩,谁在帮她忙?

  抑或是化妆镜上的灯泡火力不够,需要更换?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纪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发觉(一)从前做一小时起货的报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钟,(二)无论做什么,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难怪老人家看上去总是有点儿邋遢,在很多个疲倦的早晨芳契都问自己:能否隔天洗头?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这种堕落性思想。

  开始是不再洗头,接着放弃节食,跟住不穿丝袜,于是整个人崩溃,专门挑有橡筋头的衣裙,脸黄黄的,接受命运安排。

  不,芳契握紧拳头,不,她有的是斗志,她会努力到七十岁,假如有七十岁的话。

  芳契朦胧入梦。

  “你可觉得其中分别?”

  芳契转身苦笑,有什么分别,关永实今天这番话只有令她更加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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