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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这是谁?

  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汉,有点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国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着他进窄巷。

  那大汉十分惊奇:“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海亦愕然,这人是谁?语气没有恶意。

  “香港的巡捕画了你们三人的画像悬红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

  当然他见过这名大汉。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与舅舅离去,适逢他进来,陈尔亨与他碰撞一下,幸亏人家不予计较。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情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是铁莲子打的?”

  庞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来,露出像狼那样的雪白尖齿。

  “你犯了什么事?”

  “我得罪了一个老太婆。”

  “有那么凶的老太太?”

  庞英杰叹口气,“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来——”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亏东洋人帮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干吗生你气?”

  “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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