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有意外惊喜。
她轻轻说:“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四海也说:“真是的,大家要好好过日子。”
“你脾气算不算坏?”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气,你呢?”
“我比较急性子,但不会无理取闹。”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四海说:“从今日开始,你要为我煮饭洗衣养孩子。”
“我明白,我能够胜任,可是,你也得爱护我。”
“那自然,不过,到了外国,我们得重头开始,我的节蓄已经全部给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兴,“你喜欢有几个孩子。”
“听上天安排。”
“对,对。”
四海喜欢翠仙的乐天性格。
“只怕你会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长大。”
四海即时对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紧,现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罗四海这小子,一直受幸运之神眷顾。
周翠仙没让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组织能力,做起家务来整整有条,好学,聪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长辈。
翠仙来得及时,办完喜事之后,四海的母亲很快倒下来。
但她是个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还絮絮不休谈着家事,苦中作乐。
“……生了孩子,记得同他们说,祖母姓陈,外婆姓盛,母亲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没人记得,真吃亏,即使是女孩,也设法让她读书识字。”
说着她会忽然打个盹,醒来又继续下去:“啊,我讲到哪里?”
四海总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万不要做外国人,要会中文呵。”
四海忽然凄凉地笑,“做中国人有什么好,人命贱如烂泥。”
他母亲吃惊,“这孩子,怎么讲出这种话来,造反。”
的确是要造反了。
母亲瞌上眼的时候,面孔宁静满足,“本可替你们带孩子,但是老天爷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与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亲不介意离开这个世界,她实在大劳苦大寂寞。
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第十一章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