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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晴不语,跟着他们进戏院。

  灯一黑,邱晴窝进座位里,舒舒服服地看起戏来,她可不管椅子是否爆烂毁坏,脚底下汽水罐甘蔗渣是否难以容忍,她一早懂得自得其乐。

  看到感动之处,照样落下泪来,戏里女主角的遭遇其实并不比她们母女更惨更差,但生活一拖数十年,逐日过,再悲哀也会冲淡,戏浓缩在数十分钟里,感人肺腑。

  戏院亘古是逃避现实的好地方。

  灯一亮,散场了。

  麦裕杰要带她们去吃饭。

  小邱晴终于开口说话:“我要回去了。”她要接朱外婆的更。

  邱雨马上说:“你自己走吧,我还未尽兴。”

  麦裕杰说:“喝杯茶解解渴再走。”

  他们在附近茶室坐下,邱晴叫一杯菠萝刨冰。

  麦裕杰笑,“我第一次请你喝茶时,你才十二岁。”他介绍她喝菠萝刨冰。

  麦裕杰所不知道的是,邱晴第一次同曾易生在学校附近的饮冰室约会,叫的也是菠萝刨冰。

  麦裕杰与邱雨背着玻璃门,一男一女推门进来,让邱晴看个准着。

  她一怔,立刻低下头。

  缓缓再抬起眼,假装不经意,眼睛往那个方向瞄过去,肯定那男的的确是曾易生,不禁紧张地轻轻吞一口涎沫。

  他罕见的活泼,一直微笑,女伴穿着白衣,短发上结一只蝴蝶,长得十分清秀,这样的女孩子,才合伯母的标准。

  邱雨半个身子靠在麦裕杰膀臂上,膏药似贴着,并无留意小妹神色变幻,邱晴呆一会儿,终于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站起来,绕过小冰室空桌走向玻璃门,人家可没有看见她。

  邱晴松口气,反而觉得自由,叹口气,乘车回家。

  有人在家里等她。

  那男子一见少女进来便上下打量她,继而笑笑说:“蓝爷临走时吩咐我拿药来。”

  邱晴向他欠欠身子。

  “这是最后一次。”

  邱晴一怔。

  “以后,你要这个,得亲自上门到龙津道来找我。”

  “可是我爹说——”

  那人摇摇头,“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现在我们拿这药,同外头一样的困难。”他抬起头,像是在缅怀过去的全盛时代似的。

  “我母亲不能没有它。”

  男人笑了,“谁不是这么说呢?”他站起来,“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你就会有办法。”

  他临走时再上下打量邱晴,“你同你母亲初来登台时一模一样。”

  他一走,邱晴立刻跑到美东村去借电话用。

  号码拨通了,电话呜呜地响,马上有人来接听,“你找谁?”语气声调全不对。

  邱晴机警地不出声。

  对方立刻问:“你是谁?”

  邱晴扔下话筒,飞步奔回家门。

  蓝应标已经走了,有人守在电话机旁专门等线索送上门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床上,犹自颤抖。

  药再次用尽那一天,早报上大字标题这样写: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条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报纸。

  自学校返来,朱外婆静静地对她说:“你母亲有话同你讲。”

  邱晴的书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这老人,越有事她越镇静,大势已去,急也来不及了。

  邱晴到房间里去。

  那板房里长年累月躺着一个病人,空气又不流通,渐渐生出一股腐烂的气味。

  “妈妈。”邱晴蹲到她身边。

  她难得的清醒,看到女儿微笑起来,“那是一个晴天,我生你的时候是一个晴天。”

  “我知道。”

  “你们朱外婆,她会告诉你。”

  邱晴握住母亲的手。

  “我当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着朱外婆,这一定是梦呓。

  老人不出声。

  “我有兄弟?”邱晴追问。

  她母亲答:“孪生……”

  “他在何处?”

  “交给人收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我说,我有权知道。”

  她母亲汗出如浆,“痛……”

  邱晴站起,拉开抽屉,又推拢,“我出去想办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摊档,门户紧锁,不得要领,只得摸到龙津道去,认清门户有神位的铺位,大力敲门。

  半晌有人来开门,冷冷问穿着校服的少女:“你找谁?”

  邱晴推开那男工,发觉铺位里是一间小小织布厂,机器声整整齐齐咔嚓咔嚓不住地响,棉絮飞舞,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紧拳头,“我要见你们老板。”

  “老板不在。”

  “胡说,我上星期才同他买过东西。”

  “你弄错了,小姑娘,我们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经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摊开手掌,“我有钱。”

  那男工犹疑一刻,裂开嘴唇,“你跟我来。”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这时刻同他讨价还价太过不智,跟他进小房间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绷得不能再紧,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过来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个人弹起。

  她看清楚了他,“杰哥!”

  在这种要紧关头看见救星,邱晴闭上双眼抓紧他的手。

  麦裕杰把她拨到身后。

  他赔笑道:“张老三,对不起,我妹妹不该跑到这里来打扰你。”

  那张老三退后,惊疑地说:“阿杰,你搞什么鬼?”

  “你多多包涵,我这就带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释。”

  张老三犹疑一刻,挥挥手,让出一条路,“快走。”

  麦裕杰拖着邱晴的手一起在后门离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责备她:“你有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邱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双腿放软,靠在墙上。

  “你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连规矩都不懂,我要不是凑巧看见你走进这间厂,你还想全身出来?”

  邱晴哀鸣,“我母亲不行了。”

  麦裕杰一怔,“我马上与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办法。”

  推开家门,邱晴知道已经来迟了。

  朱外婆很平静地对她说:“你母亲受够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麦裕杰。

  麦裕杰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个临记角色,在澳门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来。”

  尽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人人都有心理准备,到它真正来临,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邱晴问朱外婆:“她没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进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并不是好看的景象。

  麦裕杰说:“今夜我替你找个地方住。”

  邱晴答:“我并不害怕,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泪自指缝间不住流出。

  麦裕杰说:“我去处理后事。”

  他走了以后,邱晴觉得室内昏暗,去开灯,发觉灯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她无法忍受,翻箱倒柜,找出一枚一百瓦灯泡,立时三刻站在凳子上换起来。

  她把灯关掉,熄灭的灯泡仍然炽热,烫得她一缩手,已经炙起了泡,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把新灯泡旋上,开亮,但因为电压不足,始终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着她一轮发泄,闷声不响,点着一支烟,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来,活到她那样,情绪已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邱晴多想学她,但是连脸颊都颤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两腮。

  这时忽然听得朱外婆轻轻地说“你与你兄弟出生那日确是一个晴天。”

  邱晴疲乏地问:“他现在何处?”

  “你母亲嘱你去找他。”

  “领养他的人,姓什么?”

  “姓贡,叫贡健康,因为这特别的姓氏,多年来都没有遗忘。”

  “私自转让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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