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见了难保不兴奋若狂,没有一条唐人街比得上它那么精彩。
邱晴在这所大布景内出生长大,眼看着母亲与姐姐都取到戏份,参予演出,再不走的话,剧本恐怕要交到她手中。
“邱晴。”
邱晴不用抬头,也认得这是曾易生的声音。
邱晴没有与他打招呼。
公路车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曾易生站在她身边,低声说:“我们明天搬走。”
邱晴对他一直有若干好感,也曾听说曾家的手表表带工厂收入不错,曾氏夫妇克勤克俭,早想把石屋卖出迁离,今早蓦然听到曾易生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格外觉得失落。
她抬起头来,想说几句话,结果只道:“我们做了五年邻居吧?”
曾易生笑:“八年才对。”
邱晴点点头:“祝你好运。”
“你也是。”过一会他又补一句,“我会来看你。”
邱晴到站下车,破例向曾易生摆摆手,那一直剪平顶头打扮朴素的年轻人脸上露出怅惘之情,公路车只逗留几秒钟就开走了。
八年前,姐姐只有她现在这样年纪,母亲还没有患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考试进行到一半,邱晴就觉得有异。
课室外有陌生人守候,校长在玻璃外探望过好几次,其他同学亦都坐立不安。
下课铃响,学生纷纷交上卷子,老师说:“各位同学就坐。”众人立刻静下来。
校长板着面孔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大汉,邱晴的生活经验比任何一位同学都丰富一点,她马上知道他俩是便衣探员。
又要搜书包了。
邱晴就读的当然不是出类拔萃、声誉超卓的贵族名校,但是书包里抖出来的内容,有时连她都觉得诧异脸红。
半小时后,一番扰攘,他们并没有找到他们要的东西。
正当大家松口气,预备放学的时候,校长说:“邱晴,请你到我房里来。”
邱晴一怔,抬起头。
这已经发生过一次,别人都可以走,独独她要留下。
她挽起书包,走到教务室,有女警在等她,细细在她身上翻一遍,一无所获。
她向邱晴盘问:“有家长在她女儿书包里,捡到这个,于是通知我们,”她摊开手,给邱晴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边装着小量粉末,“这是我们在厕所里找到的,你知道是什么?”
邱晴眼睛都不眨,“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从来没有。”
“你没有把这样的东西交给任何同学叫她们转卖。”
邱晴摇摇头。
校长与制服人员对望一眼。
邱晴说:“我有一个问题。”
校长答:“你讲好了。”
“每一个同学都应接受问话,抑或只有我?”
校长不语。
“还有,”邱晴轻轻问,“如果我住在山顶道,是否一般得搜身答话?”
校长沉默一会儿,气氛有点尴尬,她终于说:“我们必须彻查这件事,邱晴,你现在可以走了。”
邱晴忍气吞声站起来。
制服人员温和地为她开门,最后请求说“你可否向我们提供任何线索?”
邱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警细细打量她的脸:“你颊上有瘀青,同人打架?”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你要小心。”女警语意深长。
“我会的。”
邱晴一直走到操场,才松一口气。
日头真毒,晒得她晕眩,没有用,明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她同自己说过,无论怎么样,一定要读到毕业,只差两年,大不了天天搜书包。
做足功课,不管闲事,独来独往,饶是这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她。
邱雨把双腿交叉搁在桌上,她洗了头,正在掠头发,随口问:“把你开除了?”一边在指甲上搽上鲜红寇丹。
邱晴跳起来,“我又没有错。”
“人家相信吗?”
“我不知道。”
两姐妹已浑忘昨夜打架的事。
“曾家把屋卖掉了你可知道?”
邱晴点点头,“有发展商一直自龙津路开始到东头村道收购石屋改建。”
邱雨诧异地笑:“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这都是曾易生告诉她的。
“或许我们也可以把握这机会搬出去,”邱晴冲口而出,“听说向东头村道的屋子售价最贵。”
“出去,”邱雨诧异地看着妹妹,“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何以为生?”
邱晴辩道:“你不愿离开麦裕杰,你甘心在这里终老?”
只见邱雨跳起来,“你有否想过母亲可走得动,可找得到药。”
邱晴气馁。
“读书读得脑子都实了,”邱雨骂她,“就想数典忘祖,你有本事大可立刻走,没有人会留你。”
邱晴噤声。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没有事做?”
邱晴连忙去打理家务。
她姐姐换过衣服,套上高跟鞋,蹬蹬蹬一路奔下狭窄的楼梯去。
朱家外婆过来说:“你们应当把母亲送到医院去治疗。”
邱晴平静地回答:“她不愿意死在医院里。”
“也许会治得好。”
邱晴摇头,“不,医生亲口同我俩说,只余半年时间。”
“可能——”
邱晴取过架上一帧照片“你看她以前多漂亮。”
老人一下子就被邱晴拨转话题,“是呀,比你们两姐妹俏丽得多,当年一出场人人目不转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有二十年了,那时城寨可真热闹,光明街整夜车水马龙。”
“听说我母亲独自进来找生活。”
“已经带着你姐姐,抱在手里,几个月大,后来交给我抚养。”
“你呢,外婆,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我民国初年已经住在这里。”
“那时人头可挤?”
“已经有百余人家,大概二三千人口,没有水喉,在大井打水喝。”
邱晴耳聪目明,听到有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站起擦掉手上肥皂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邱晴喊一声“爹”,迎他入屋。
朱家外婆连忙躲入房中。
那中年人穿一件花衬衫一条短裤,头发剪得极短,沿额角一圈因长期需戴帽子,压成一道轨迹,不穿制服,明眼人看得出他干的是哪一行。
他温和地说:“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邱晴暗叫不妙,这些日子来恁地多事。
她静静等他开口。
“邱晴,我并不是你生父。”他似有点难为情。
“我知道。”
“我常想,我亲生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邱晴微笑。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才三岁。”他停一停,“你姐,不肯叫我,你却一开口就叫爹。”
邱晴记得这件事。
她几乎救了母亲,这一声使中年男人下了台,顺手抱起她,从此以后,她一直没改口,叫他爹。
他感喟地说:“转眼间十余年。”
他不是来叙旧的,邱晴一直微笑,静心等他纳入正题。
他终于说:“我是来道别的。”
邱晴收敛了笑意,惊疑地看着他。
“我不能再照顾你们了。”
邱晴把身子趋向前,压低喉咙,“可是你家里不让你来?”
“不,他们一向管不到我。”
邱晴皱起眉头,“那是为什么呢?”
他低声说:“我已经辞职,很快要离开本市。”
“你要移民?”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在邱晴的印象中,他一向是个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人,此刻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彷徨之意,令邱晴大惑不解。
过了很久很久,他问邱晴:“你有没有留意本港新闻?”
“有,社会科规定我们读新闻写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