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顺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这几年城寨变得多厉害,我已休业多时,她们现在都到内地去做手术。”
“外婆,麦裕杰传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听说他现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开着间夜总会。”
邱晴轻轻冷笑,“对,不走东南亚,改走欧美。”
他坐在宇宙夜总会的经理室内。
已经喝下不少,仍继续喝,看见邱晴进来,他照外国人规矩,站起来迎她。
邱晴在他对面坐下。
房间内很暗,邱晴的视线一时未能习惯,她看不清楚他。
他点燃一支烟,轻轻说:“你姐姐去世已经周年。”嘴边一粒红星仿佛颤抖两下。
邱晴叹息。
“我时常看见她。”
邱晴一怔。
“夜总会音乐一起舞池里统统是她,大眼睛,红嘴唇,看着我笑。”他声音有点沙哑。
邱晴黯然神伤。
“你要不要看一看?来,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后,麦裕杰的脚步并没有踉跄,他把邱晴带到舞池边。
邱晴开头以为麦裕杰醉人醉语,及看到众舞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蔷薇色灯光下,她们的确都长得似一个样子,黑色眼影,鲜红嘴唇,蓬松的头发,华丽俗艳的服式。
“看到没有,”麦裕杰轻轻问,“都是你姐姐。”
都是别人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姐妹。
“长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泪来,她推开麦裕杰,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恳求说:“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开她,讶异地看着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个,“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来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来。
麦裕杰过来拉开邱晴,看到她泪流满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麦裕杰让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过两日,在他的办公室里,邱晴看到报纸头条:廉警冲突,局部特赦令颁布,廉署执行处八十三项调查需要终止。
她轻轻放下报纸,“这是否意味蓝应标可以回来与家人团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松口气。”
“你呢?”
“与我何关?我是一名正当的小生意人。”麦裕杰语气诧异。
邱晴点点头,揶揄说:“我可以肯定你所说属实。”
“你那两位高贵的朋友暂时恐怕不能趾高气扬了。”
邱晴淡淡笑,“我与他们并非深交。”
“有一度你并不那样想。”
“人会长大。”
“你仍坚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们现在过得不错,共装设了二百多盏街灯,垃圾堆积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维修,路牌也装设起来。”
“你语气似福利会职员。”
“那也是你的故居,记得吗?”
第六章
邱晴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后,马世雄不再出现。
他的师弟曾易生即将离开本市。
小曾向邱晴辞行,他十分颓丧,打败仗似对老邻居一直诉苦,开始相信命运:若不是为着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会到那个机关去工作,以致今日事业感情两不如意。
他终于决定动身到父母身边,他带些怏意地告诉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过。
邱晴默默聆听苦水,到了钟数,伸出手来与他相握,祝他顺风。
曾易生迟疑地问:“邱晴,我俩……”
邱晴坚决缓慢地摇头,务求使他清晰得到讯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时此刻,对往日友谊稍作留恋,不表示困难过去,他仍然会记得小友。
邱晴温和地说:“有空通信。”
不消三个月他便会恢复过来,并且浑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贡心伟的消息。
他没有音讯。
麦裕杰讪笑,“他不会同你联络的。”
“不要低估他。”
“他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邱晴放下账簿,“我们?我是我,你是你,怎么也不能拉在一块儿。”
“是吗,那你捧着敝公司的账簿干什么?”
“这是纯义务服务。”
“已经足够吓跑他。”
“麦裕杰,你知道吗?你下意识希望我身边一个亲友都没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有朋友。”
“没有重要的人。”
“有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我会的。”
麦裕杰似觉得安慰,邱晴看着他,觉得他已不似往时那么骠健,现在他的头发皮肤总略见油腻,声音低沉,常为着英语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着不少专业人士,但怕他们瞒骗他,什么都要结邱晴过目,渐渐依赖她。
邱晴有时想,也许连他那一身纹身,都不再蓝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岁起就想问麦裕杰这个问题:纹身洗多了会不会褪掉一点儿,像牛仔衣裤或悲痛的回忆那样,经过岁月,渐渐沧桑淡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冒着刻骨铭心之苦去纹一身图画。
她一直没有问,以后想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赚到钱,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从来没有去过,锁匙收在抽屉中,地方空置着,感觉上很豪华。从无家可归到有家不归,都是同一个人,时势是不一样了。
邱晴可以感觉得到,市面上似忽然多了许多可以花的现款,同学们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动辄出外旅游,喝咖啡全挑豪华的茶座才去,生活从来没有如此逍遥自在过,夜总会生意好得热晕,麦裕杰结束其他档口,集中火力扩张营业。
有一天,邱晴在上课的时候,校役把她请出去见客。
在会客室等她的是贡健康太太。
邱晴有礼地称呼她,“伯母。”
贡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说:“打扰你了,但是我们没有你的住址电话。”
“我家迄今未曾安装电话。”邱晴微笑。
“心伟说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点点头。
看得出贡太太担着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来?”
“不,家母已不在世。”
贡太太一听,如释重负,安乐地吁出一口气,可是这善良的妇女随即又觉得太不应该,她马上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邱晴连忙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不舍得心伟。”
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知心话,眼眶发红。
“心伟非常困惑,你别让他知道我们见过面。”
“当然。”
“你一个人在外头,跟谁生活?”
“我有外婆,还有姐夫。”
贡太太点点头,“这倒真好。”
邱晴无意与她闲话家常,微微一笑。
“这件事的揭露对心伟是一宗打击。”
邱晴答:“这是他的身世,他得设法承受。”
贡伯母无言。
邱晴说:“当他准备好的时候,他可以来找我。”
贡伯母爱子心切:“你不会打扰他?”
“假使他不肯相认,我绝对不会勉强他。”
贡伯母忽然说:“早知你那么可爱,既是一对孪生儿,应该连你一并领养。”
邱晴啼笑皆非,只得站起来,“我还要上学。”
想象中,贡心伟应该与她抱头痛哭,然后正式公布兄妹夫系,聚旧,追溯往事,一诉衷情……
现实中的他躲了起来不肯见人。
生活中充满失望。
星期六下午,邱晴照例为麦裕杰分析他宇宙夜总会业务上的得失,一名伙计敲门进来,向他报告:“逮到了。”
麦裕杰露出一丝微笑,“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