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得到妹妹的回答,她先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过半晌又抬起头问邱晴:“如果麦裕杰走了,我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邱晴把姐姐搂得紧紧,“别胡思乱想。”
“他是认真的,即使我不答应,他一样要搬出去,他已经很少回来,可是他说要正式与我分手,”邱雨疑惑起来,瘦削憔悴的脸更加不堪,“他到底有了谁,我必不放过她!”
那天从姐姐的家出来,邱晴比往日更加疲倦。
手上刚巧是一大叠发下来的新讲义,邱晴忽然叹一口气,随手把讲义摔出去,一张张纸如鸢子般飞向半空。
有人自她身后走出去,一张一张接住,接不到的亦俯身拾起。
那人微笑道,“生那么大的气?”
邱晴转过头去,再也没想到会碰见马世雄,倒是一个意外。
“你住在这里?”她脱口问。
“我约了新同事在这里等,真巧是不是。”他把讲义交还。
邱晴想起不便与他说太多闲话,连忙噤声。
马世雄闲闲地说:“你或许有兴趣知道,你不日可以再见到蓝应标。”
邱晴不动声色。
“这两天他会被解回本市。”
邱晴假装等车,木无表情。
“你别误会,邱小姐,我不是探你口风,我只不过把事实告诉你。”
邱晴正想过马路避开他,他要等的人却来了,一照脸,邱晴呆住,这就是马君的新同事?这明明是已经移民的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邱晴,神情有点狼狈。
只有马世雄胸有成竹,轻轻说:“让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曾君。”
邱晴瞪着曾易生,一脸疑窦,误会加深。
“小曾本来要随父母移民,”马君含笑解释,“为着学音乐的女朋友留下来,是不是?”
邱晴马上明白了。
马世雄把一只公事包交给新伙计,“今夜轮到你当更,小心。”
他朝他们笑,跳上计程车离去。
邱晴质问曾易生:“你竟到那种机关做事?”
曾易生苦笑。
“难怪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知,你打算怎么样,卖友求荣。”
“你的事,邱晴,我一概不知道。”
“你不知道行吗?你在城寨长大。”
“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找你。”
“不,你没有找我是因为其他原因。”邱晴还一直等航空信。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邱晴厌恶地瞪视他,然后一言不发离开。
自此要集中精神是更难了。
邱晴真想放下功课,跑到姐姐家中,大喊一声“我来了”,换上最名贵的衣服,摆出一副出来跑的样子,帮姐姐打理生意,天天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虽然不是那块料子,学学也就会了。
她还小的时候,邱雨就来来往往跑东南亚,每次都跟旅行团,自有人替她报名,出发前一个晚上,总有人送东西来,邱雨从来不紧张,邱晴光是旁观,已经汗流浃背。
姐姐从来没有出过事。
每一次出去,邱晴都以为她不会回来,但每次她都侥幸地笑嘻嘻返家,扬言说:“我不让人看出来,人家就看不出来。”
邱晴时常做恶梦,看见姐姐手镣足铐。
邱晴怕姐姐叫她走东南亚。
小学时作文课最普通的题目叫“我的家庭”,邱晴就无从下笔,结果她写了一篇虚构的小说。
我的爸爸是教师,妈妈是一名家庭主妇,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五岁,正在念中学,可见邱晴也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的要求并不高。
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绩,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打跌。
作文传到母亲手中,她冷笑一声,“教书匠有什么稀罕,”接着教训女儿,“无论什么职业,能养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气馁。
令她敬爱的朱外婆都做着见不得光的工作,渐渐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来,很多时候,也是他们的克星。
年轻的妇女迟疑地找上来,有时拍错邱家的门,全部有一式一样失败的脸,麻木的目光,嘴唇颤抖着,邱晴好几次开门看到她们,也不用开口,只消向走廊左边努嘴,她们便会领会。
却没有人哭过,眼泪在这里是相当奢侈的东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见过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都没有流泪。
朱外婆终年供奉某几个菩萨,她有一次说笑:“终于无可避免还是要落地狱的吧。”并不十分介意的样子。
只有邱晴一个人为此颤抖。
麦裕杰第一次由邱雨带回家,还同母亲大吵一顿,他刚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半人半兽似地蹲在角落听邱家母女龃龉,邱晴是这样替他难过,以致她摊开手,给他一粒水果糖。
麦裕杰双目精光陡现,他缓缓伸手取过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经半溶半糯的糖,放进嘴里。
他仿佛得到新的力气,重新站起来,这个时候,邱雨自房内出来,告诉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这三天已经足够他联络以前的交际网。
以后,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麦裕杰时常买那只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头。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么时候吃上瘾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脸埋在案上,太多回忆,她不敢参加姐姐一组,就得继续读书。
也许她并不是那么有志向,她只想拖得一时是一时。
麦裕杰听到小邱晴叫他杰哥的时候,轻轻说:“将来还会有许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岁到十五岁一段时间,邱晴几乎没崇拜他,只有朱外婆说:“这男孩子对你姐姐是一个劫数。”
一晃眼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
邱雨还有其他的男朋友,让麦裕杰知道了,只是对邱晴说:“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已与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烦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纷沓而至。
邱晴捧着头,太阳穴上痛得弹跳,她起来找药,忽然像是听见姐姐说:“来,吸一口,快活赛神仙。”
她爱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爱她。
母亲跳舞时候用的音乐像弄蛇人吹的笛子声,扭扭捏捏,妖冶万分,邱晴以为她早已忘记,但是没有,今夜笛子声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面。
这又是一炎热的晚上,街道静寂得一丝声响都没有。邱晴轻轻坐下来,她左脸颊的一小块肌肉不停地颤抖跳动,她仿佛有预兆,什么事要发生了,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恐怕就是为了不吉祥的感觉。
她听到楼梯有脚步声,耳畔“嗡”的一声,心沉下去。
来了。
邱晴缓缓转过头去。
一阵急促地拍门声。
邱晴连忙打开门,看到姐姐的身体一骨碌滚进来,倒在地上。
当然是因为姐姐,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惊胆战。
她扶起邱雨,开头以为她喝醉了,触鼻的却是一阵腥气,邱雨穿着红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缝间有液体汩汩涌出来。
一时间邱晴的脑袋完全空白,不晓得这是什么,她张大嘴,恐惧地看着姐姐。
邱雨犹想说话,嚅动嘴唇。
邱晴拨开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个乌溜溜的小洞,液体自洞口冒泡涌出,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这是子弹孔,邱雨中了枪。
邱晴顶梁骨里走了真魂,浑身寒毛竖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撑着回到家里。
她紧紧搂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边,“我去召警,马上送你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