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微笑,心里想,我考不考大学干你什么事!
我把考卷、成绩单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报在我抬头可见的方向,面面相对。
开学了,回家得晚,我赶不上落日金黄的时刻,依在窗台上看起月升星转。我把灯全调暗,让房里犹剩的天光由铁灰的暮色沉沦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么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动了一番心事,滴下几颗眼泪,那一天便早早地睡了,不再理会满月的光华。
玫瑰以为我因为功课烦心,直劝我放宽心,反正联考还是明年的事。后来透过冬瓜知道我跟裴健雄一些二三事,恍然大悟,却自作聪明,自以为此刻正值我情绪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劲柔声相劝,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什么“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一概对她们微微地笑,没有多余的语言动作辅助表示我全然了解她们的话,玫瑰以为对牛弹琴,高声骂我白痴,一脸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妈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么变化。好几次我夜游到子夜时分才回家,却见她房内的灯光依旧是晦暗的,我们母女疏离到同住一个屋檐下,连句虚伪表面的客套话都显得奢侈多余。
妈咪依然是那样的高贵、优雅,明艳照人。可是,我从不曾感受到发自她内心一点沸腾的热度。从前她把全部的爱给爹地,后来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业和社交上。现在,她把重燃的热情,如数灌溉她和亢久明共生的爱苗,吝啬地不留给我一丝光芒。或许她以为我不需要她的关注、她的温热——我一直都那么独立自强的不是吗?还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关于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滚烫的热情来消解。
对于妈咪,我从来不存在什么奢望。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独自面对一屋空荡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见形容亲呢的母女,也学得不觉痛痒。有种人,少了关爱和温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种人。可是为什么每每在华灯初上微寒昏黄的街头,听得“甜蜜家庭”这首歌,一种酸楚热辣的泪就会盈满我的眼眶?
我觉得好累。M四五尽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不入我心里那块为黑洞包转的荒凉地带,而给我一丝微暖的光热与尘埃。
3早来的秋风催黄了夏枝的鲜绿,还来不及记忆夏艳各款动人的风情,秋月就以绝美凄凉的姿态,高挂在菊月寒露的中天。秋来是旅人感伤落寞的时节,也是每个不快乐的灵魂,黯淡销魂的季节。
校园里的枝枝叶叶,敌不过秋来的萧索,落满了一地浓浓的秋愁。偶尔随风扬起,漫天飞舞,像煞天女拨散的花絮,每朵飘零,都象征一个未完的梦。
梦!接替劳勃瑞福,新上任的历史先生说:
“高三生不应该有梦。白日梦如果做太多了,将来只有沦落到补习班痴人说梦。”同学听了吃吃笑,台上的先生也颇为得意自己的创见。
人究竟算不算是薄情的动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劳勃瑞福的这些人的记忆中就烟消云散。当初那些热烈,那些痴迷,随着劳勃瑞福的离开,就此幻化成空,转而投注在另一种新鲜上。这也算是另一种仕海浮沉吧?一代新人换旧人!
劳勃瑞福飘洋过海而来的信上说:月是故乡圆,不过倒真的是异乡的大。末了,问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泪来,在信上这样回答。劳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还是裴健雄。暑假以来,我茫然失措于荒凉混沌的心绪中,对裴健雄冷淡而疏离。
暑假的时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开学多日来,我又游移不定。虽然他仍旧任教我们教学,但是除了课堂上相遇,多数的日子,我又游离在自己虚无的世界中,而忽视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对我包容还是修养太好,他一点也不质问我对他的冷落。
或许他对我的热烈变淡了。宛香玉终究不是世间男子轻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胡柔柔并不因为宛香玉和裴健雄的传言而对我的敌意稍灭。看见我,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许她本来就讨厌我,而不是因为裴健雄的缘故。我想她对裴健雄,大概也只是夏日闲梦一场;梦醒了便了无牵挂。真奇怪啊!人类的情感!爱恨憎怨可以来得那么强烈,也可以消失得那么彻底!
倒是玫瑰和冬瓜乱关心我和裴健雄之间的发展。偏生我不擅于诉说自己的传奇,惹得玫瑰骂我:
“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笨的人,连恋爱都不会谈!”
骂得可真传神!这种话唯有她洪玫瑰才想得出的,骂得出口。
“不提这些了。”冬瓜在一旁等玫瑰骂够了才开口:
“说真的,闵怀椿,你有没有想过找个补习班什么的?你那个数学——毕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来不及了。”
“冬瓜你穷紧张什么!”玫瑰快嘴插播说:
“人家闵怀椿她妈咪早帮她请了家教。还是A大的呢!”
冬瓜投来询问的眼光。
我苦笑着:
“那家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对XY,烦都烦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们一道?这个老师是省中的,教得还不错,条理分明的。”
“再说吧!”我看着地板:
“反正时间还早,我也不急。”
“随你!只怕你到时饮恨长城,抱着砖头大唱南阳街小夜曲——”死玫瑰就是嘴坏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说:
“洪玫瑰你少乌鸦嘴。”
她叫痛,赌气不理我。我将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玫瑰,别忘了,生气快老细胞死得快,皱纹也就生得快!”
玫瑰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还好皮厚,除了手肘隐隐作痛外,大致都还算完全。玫瑰忙不连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为意。玫瑰就是这点粗鲁,搞不好那天怎么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话虽这么说,每次她闹别扭使性子时,我总还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课钟响了,第八堂国文课。国文先生袭唐装,顾盼自如的踏进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个英俊风流的人物!
国文先生也是新学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实的信徒。若换做在古代,该是个名符其实的“儒生”。那神采,那气质,举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读书人的温文儒雅。只可惜我们这些罗卜头被孔子曰盂子云给整惨了,提不起劲欣赏什么儒者的风华。
例如玫瑰,每背一篇论语,默写一篇孟子,就骂一声“死儒家”。玫瑰喜欢用“死”字夸张地表示某种情绪,算是一种口头禅。比如她顶讨厌一位颓废派电影小生,每回我和冬瓜谈起他,她就呱呱乱叫“你们这些死颓废派的”。
冬瓜倒挺欣赏国文先生玉树临风的英姿,说他是古今少见的“伟男子”。是有一点太夸张了,不过,情这一字之所以如此狭隘,就是因为它的独断。
至于我,我是挺讨厌儒家的.不过我对国文先生倒没什么成见,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说,联考考的就是这些东西,哪天我笑傲江湖,怎么算,功劳都有他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