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云脱口说:“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来,即可回来。”
门铃响起,自有爱玛去开门。
机械人的感应器不一定靠得住,时常有开错门的事件发生,蓓云急急问:“谁?”
爱玛答:“余小明与他父亲。”
“呵,请进来。”
余小明长胖了,笑嘻嘻,衣着脸容也算整洁,见到蓓云,亲热地迎过来拉手。
蓓云忙道:“余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气了。”
余君已大腹便便,动作比较缓慢,“我特地来道谢。”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顺带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小明的母亲已决定回家。”
蓓云一听,由衷地替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
余君略为腼腆,“家里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这个当儿,蓓云忽然想起一部叫《镜花缘》的书里记载的故事。主人翁漫游到女儿国,那里的男人,留着胡须,但是主持家务、绣花,并且怀孩子。
蓓云此刻的感觉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儿国里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滞起来。
而余君却以为她疲倦了,生活好转,他比较识趣,于是说:“巫女士,我该告辞了。”
蓓云站起来,“真高兴你们一家团聚。”
“我们一家四口自会努力重组家庭,多谢你在患难之时帮助我们。”
“举手之劳耳。”
余小明一直亲密地依偎在蓓云身边,蓓云隔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他只比小云小一点,但小云比他成熟许多,已俨然一个小大人样。
蓓云忽然怀念小云幼时天天坐在母亲怀中的情形,母女两人日日抽出一两小时温存,直至小云入学,有一日说“妈妈我没空,我要做劳作”为止,蓓云怅惘了。
小明抬头与阿姨说再见。
蓓云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
蓓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余先生,吃了那么多苦,你认为值得吗?”
余君笑笑,“困难已经过去,也就不必讨论值得与否,努力面对现实是正经。”
“余先生,请问你在当全职父亲之前,做什么职业?”
他又笑笑,“我是个未成名的电影导演。”
“原来是艺术家,失敬失敬。”
“见笑了。”
余氏父子俩登上车子离去。
艺术家不受世俗束缚,同周至善一家一样,只要经济条件允可,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友,均可接受比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云不敢肯定她的亲友是否有同样的宽宏大量。
她同小云说:“你不觉得男人怀孩子怪相?”
小云很讶异,“女人怀孩子也怪呀,皮肤那样膨胀而居然无恙,吓坏人。”
真的,为什么由女人来担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顺?
蓓云说:“请你父亲有空来一趟,我有事与他商量。”
有谈判,有希望,小云立刻去联络父亲。
片刻她叫:“妈妈,妈妈,过来。”
蓓云只得走去,本来只想问一个问题,谁知节外生枝,通话器里传来左碧颜的声音,“巫女士,有什么话,同我讲也一样。”
蓓云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请你尽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颜又没辙,只得把周至佳叫来,一边发着牢骚。
周至佳立刻说:“我马上过来与你谈。”
蓓云听见左碧颜在一边说:“明明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妻子,分居后却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云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云问:“妈妈笑什么?”能笑,总还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经赶到,一如当初他与蓓云约会时期打扮得那么整齐及准时,难怪女友要生气。
蓓云开门见山,“我愿意让步。”
周至佳大喜,郑重地答:“愿闻其详。”
“让我们再合作一次,制造小生命,听说第二代机械子宫十分先进,一切交给市立医院,如何?”
周至佳一听,热情顿时冷却,呆半晌,才说:“蓓云,这叫作让步?”
“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法。”
小云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尝真正做父亲的滋味。”
蓓云转头责备:“大人讲话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说:“连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为何你不明。”
“这已是我的极限。”
“没有用,蓓云,机械子宫是一格抽屉,编一个号码,首五个月,每个月只准父母探访一次,接着三个月每半个月看一次,医院人员把抽屉拉开来,隔着玻璃观察胎胚发育情况,最后一个月每星期看进展,气氛像在先进实验室参观展览,一点感情也无,直至出世,婴儿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你愿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吗?”周至佳涨红脖子。
隔半晌,巫蓓云再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妥协。”
“你这愚蠢的女人!”
蓓云并没有生气,她客观地思考周至佳对她的批评,然后做出反应,“我的确不算聪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着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没有动怒,也郑重的想:她说得可对?
小云过来劝父母:“这是第一轮谈判,以后还可以谈下去。”
爱玛出走近,“周先生许久没在家吃饭,我做了几个好菜,请尝尝再走。”
蓓云迁怒于爱玛:“你那三脚猫厨艺哪里比得上人家外头的手段?”
爱玛噤声退下。
周至佳理亏,半晌不做声,终于词穷,无言离去。
这叫做谈判?蓓云叹口气,一人退一步直至达成协议叫谈判,从头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云又叹一口气。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黄昏,天文台循众要求,制造三小时毛毛雨,营造气氛,提供情侣雨中散步这个好节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时打扮挽着竹篮卖花,有人持伞在等异性朋友,蓓云把丝巾解下,缚在头上挡雨,一边看风景。
天气稍有寒意,蓓云拉一拉外套襟。
“永远一个人。”那把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蓓云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姿势像大学二年生。
为什么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为初入学时多数匆匆忙忙,无暇悠闲,而三年生已经老练得飞扬跋扈,欲与教授讲师试比高,二年生至可爱活泼合理。
蓓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大学二年蜜月期。
那实在是她的流金岁月。
同时与多位男生约会,连早餐时分到饭堂进食都有男同学等着她,两节课后小息,又有异性在课室外呆望。
一位男讲师忍不住问她:“被追求感觉好吗?”
少女蓓云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干干脆脆的说:“太好太好了。”一边眨眨乌溜溜的大眼。
当然有看不顺眼的人嘲她滥交。
此时此刻,二年级时的蓓云又复活了,她仰起脸对那年轻人说:“你真有办法,永远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轻人笑笑。
“你别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让至亲经年不见面。”
“来,我陪你散步,顺带听你的牢骚。”他笑笑。
蓓云觉得坦白的时候到了,因而诚恳说:“我怕浪费你的时间,我只是一个白领女,收入有限,身无长物,你会失望。”
那年轻人沉默,他有点窘,半晌,才轻轻说:“我可没向你按时收费。”
蓓云有点歉意,“我常听人说: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当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无须选我做伴。”
“为什么,你不认为你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