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
“怕什么,有点事做,总比闲得慌好,”晓阳的态度另树一帜,“恋爱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结新欢,再度约会,又不对劲,闹个三角,一拍两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动,越战越勇,终成眷属,旋告分手……这样才多姿多采。”
晓敏骇笑。
“别以为坐着干等时间不会过,一样白了少年头,干吗放弃丰盛人生,你又喜爱写作,生活一片空白,写什么,一较量就输,哭哭笑笑,日子容易过,当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这番话,细细碎碎,都揉进晓敏的心里去。
“如此说来,你不后悔?”
“你叫我说感激林启苏呢,我实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恼,我又没空,我们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脸成仇,你说,晓敏,这种温吞水感情是否早该结束为上,噫,让老妈晓得了,又该说我对你有不良影响。”她苦笑。
“我只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晓敏说
“回到香港,我会买七件狄奥貂皮每天换一件,一周不重复,多快活。”
初到贵境,晓阳见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给一个洋人拍肩膀,听他冷冷的训词,“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极之不道德行为盼你自律。”
香港没有这种神经汉。
人都来不及保证,还管动物呢。
晓敏说:“你也该松口气了。”
听到姐姐的剖白,晓敏情绪平定下来,她们在酒店门口拥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传真机上有消息在等晓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电,又关于你的新友范里,请面谈.有消息告诉你,我已经肯定她是谁。”
晓敏啼笑皆非。
是谁,会是谁,会是哪个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马泰哈里再生?
女子长得好些就活该倒霉,每个人都觉得她面熟,每一个人都有兴趣,每个人都想打听她的过去。
晓敏连忙撕掉胡小平的讯息,留在那里,万一范里上来看见了,有损友谊。
她看看时间,咦,正好是他那边清晨,吵醒他也好。
电话接过去,铃声响了又响,没人听,嘿,他还没到家呢,生活多风流。
晓敏放下电话.赶往补习班上课。
学生流动性太强,与开课时几乎没有一张面孔相同,晓敏留意到,只有一个年轻人,永不缺课,专致学习。她奖过一本字典给他。
可惜,也最令人难过的是,用功的好学生往往资质最差,那年轻人至今连廿六个方块字母的音都发不清楚,晓敏早已把他放弃。
做老师真不容易,试想想长年累月对着同样的笔记,闷死人,职业病是养成“你明不明白”与“你知不知道”这种讨厌的口头禅。
学期结束,晓敏决定不再继续,不肯教人,就得给人教,否则的话,白白浪费宝贵时间。
到大学取章程的时候,顺带问一问郭剑波的下落。
他在罗勃臣堂的演讲厅。
晓敏轻轻掩进,坐在边座,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剑波竟不羁地坐在台子上,双手舞动,正在朗诵耳热能详的空洞人,他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学生们全神贯注地看他演绎。
什么都靠摄魂大法,晓敏莞尔,卖人寿保险、演戏、写小说、演讲……目的是要战胜群众的意志力,理直气壮嬴取他们的欢心。
很明显,无论郭剑波、顾晓阳、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晓敏自叹弗如,不过,她解嘲地想,总得有普通人当观众呀。
晓敏目光四处探索,她在找范里,不见人,轻轻松口气。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郭终于朗诵完毕,纵身下台,晓敏听见前座的同学笑说:“去年的英语系学生说郭臣最精采便是这个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个答:“也难为他了。”
“可惜口音不纯。”
“别忘记艾略脱是美国人。”
“英裔美藉。”另一个说。
晓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饭都越来越不容易。
学生散去,郭剑波看到晓敏,走上来笑问:“到了多久?”
晓敏无提及她报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只是说:“学生对你印象甚佳。”
“号召力不足,即不获续约。”他坐在晓敏身边。
晓敏说,“看,看,西方文明大国最高学府,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是吗,”小郭问:“那为何我还得写特稿赚外快?”
晓敏说;“所以你才有资格写特稿赚外快。”
小郭笑:“对,你与范里合作的写作计划,进行如何,可需要帮忙?”
“我维持一个月一章书的进度,不知她如何。”
“她写得比较慢。”
“是,”晓敏说;“同样资料,报告平销直叙,小说则有枝有叶,比较难写。”
小郭笑道:“很谦和呀。”
“吹牛有用吗,文字最终目的是公诸于世,一目了然,我说有多好有什么用,我的亲友说有么好又有什么用,统共不过三两百读者。”
“你想争取多少读者?”
“我又不会哗众取宠,出尽绰头,广作宣传,有一两万忠实读者于愿已足。”
这话里有弦外之音,小郭低着头说:“你好象不打算谅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确不,你撩拨起许多不必要的仇意,为后来的移民造成许多不便,你没有详尽地了解后果,你给报馆利用了。”
小郭看着天花板,“晓敏,可能你说得对。”
他听到消息,东南亚财团已打算前来办英文报纸.或是收购当地畅销日报,用作喉舌,专为移民说话,无他,没有新移民,他们没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国泰民安。
令小郭难堪的是,几位他熟稔的老外编辑,本来坚持立场不变,要抨击丑陋的香港人,一听得这个消息,受不住引诱,竟纷纷四出打听薪酬,预备高价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伙计去,说不定社论一出,歌功颂德,偌大的加国可能就是靠港资繁荣起来。
小郭这时有点觉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编辑只要把过失推到作者头上,推到言论自由,文责自负上头,立刻可以假撇清,洗脱责任,以另外一个新衔头出现。
郭剑波不行,郭剑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录用。
聪明的晓敏当然看到这一点。
“本市正由较为静态的乡镇转变为大都会,过程中自有不少矛盾冲突、毋需将之丑化扩大夸张,郭臣,港人滚回家,还有韩人,台人,日人,房产总会涨价,市面肯定一日繁荣过一日,地球不停的转,世风一定日下,大势所趋,没有能量可以使时钟停止。”
郭剑波握着手不语。
“对不起,”晓敏说:“我经常说得太多。”
“你的观点非常尖锐。”
晓敏笑,“但并不正确。”
“要看是从哪个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只固执的驴子。”
“别为我担心,即使丢了教席,我还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晓敏恐吓他,“当心有人将大学买下来赶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说:“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资本主义社会中,基本上没有买不下来的东西。”
晓敏笑了。
她想起来,“学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确是郭臣,太太公不谙英语,翻译告诉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们郭家在加国的确是历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