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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里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对职。”

  噫,没想到是行家,晓敏觉得非常有亲切感。

  “可喜欢此地?”

  范里但笑不语。

  “你住在哪个环头,让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乘公路车就很好。”她仍旧婉拒。

  跷敏不想勉强她。

  范里忽然有感而发,“你们香港女孩都有个漂亮的名字。”

  “嗳,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儿取起名字来却出奇保守传统;永无别出心裁之创举,叫一声美玲或是嘉欣,三百个人应你。但是,叫范里是什么意思,一本万里?”

  范里骇笑,香港人本色果然露了出来,“不不不,”她双手乱摇,“是前程万里。”

  晓敏汗颜,唉,怎么没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车场到了,晓敏问:“你肯定不要搭顺风车?”

  “真的不用,谢谢。”范里向她摆摆手。

  晓敏把车驶住姐姐家。

  车子才停下,隔壁邻居太太便自花园走过来,搭手在车窗上问,“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晓敏的姐夫姓林,晓敏看看那五十来岁的妇女,“有什么事吗?”

  “你们日夜不停的玩麻将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晓敏温和的答:“距离这么远、恐怕要用助听机才听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闻。”

  “晚上十点不算深夜吧。”

  她俩尚在讨价运价,有商有量,晓阳已经推门出来吆喝:“攀亲戚乎,有什么好说的?”

  外国太太吓一跳,尽管听不懂也退让三步,喃喃说:“她好凶。”

  “当然,”晓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后,我们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妇笑了。

  晓阳一半拉开车门,恼怒地问妹妹;“你嚼什么蛆。”

  晓敏连忙偕姐姐回到屋内去,晓阳挣脱她手,瞪着她:“你怕那洋婆于?叫她到大会堂去投诉好了,一天到映唠唠叼叼抱怒,这里煎一块咸鱼,她又闻到,这里请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里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谬。”

  晓敏拍拍大姐那厚实有内的肩膊,“也许她只是寂寞,想找个人谈谈。”

  “这是一个自由国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长投诉她投诉我。”

  “一人让一步就没事。”

  “不能让,一让她更要把我当中国苦力。”

  “这样吧,干脆把她的房子也买下来,买、买、买、买下整个山头,盖一个公园,叫晓阳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洋人与狗,不得入内’,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晓阳瞪着妹妹,扬起手来,啪一声打在晓敏膀子上。

  姐夫林启苏笑着出来说:“妹妹一来就热闹。”

  晓敏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小太阳,告诉我与你母亲相处之秘。”

  她们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仪。

  林启苏过来说:“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适意。”晓敏不经意地答。

  “你进货时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价,给你赚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们这里来往,先赚它一票。”

  晓敏不置信地抬起头来,“谁替我买?”

  “一位心急的家长,你那头近大学。”

  “不卖,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长说,留学生最好住宿舍,与师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启苏笑,“他们肯听才怪。”

  晓阳过来说:“你不用跟她说、她爱搞洋务运动,看我们不顺眼。”

  晓敏暗笑,这样固执有力的姐姐.却无法说服十岁的女儿在家讲中文。

  晓敏手中正拿着小阳的作文功课读:“一八七一年我国开始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铁路于一八八五年完成,统贯我国……”

  我国?

  晓阳叫:“快过来喝汤。”

  饭厅的长窗对牢后园,樱花盛放,一阵风来,雪白的花瓣纷纷颤抖落下,晓敏走到石凳上去,还未卧下,已经沾满了一身落英。

  这样诗情画意的环境,令晓敏想起彼岸的人来,一下子涌上心头的,都是他的好处。

  大学毕业的两年,在第一份工作岗位时认识他,并不是那种眉开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长裤,已足够显出他的英姿。

  晓敏离开的时候,他正与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杂志叫香港之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不出六个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蚀光那种,里页的政治漫画大胆抵死,晓敏看着一边害怕一边笑得落下泪来,她这样形容:“不要说是画的人,看的人恐伯都会吃枪毙。”

  稍后有人告诉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没有来送飞机,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开。

  晓敏还以为已经忘却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着满院落花举一举杯子,吟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伥还似旧……”晓放在此处忘却数字“……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朱颜。她伸手摸摸面孔、朱颜是红粉绯绯的脸蛋吧。

  她乾却手中之酒。

  小阳出来说:“妈妈叫你。”

  晓敏伸手去摸外甥面颊,“这才是朱颜。”

  那小女孩却笑说:“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亚。”

  那些诗词歌赋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当高。

  他对她的影响也很见功,晓阳一直觉得妹妹变得古灵精怪,就是这位男生的德政,本来好好蛮秀气的女孩子,跑新闻之后,忽然大刀阔斧,不拘小节起来,喝了两杯,往往手舞足蹈,价值观也变了,动辄抱怨家人有铜臭味……

  这时晓阳出来说:“菜都凉了。”

  晓敏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饭桌前一看,“嗳,这鸭舌头下酒最好。”

  晓阳问她:“有没有遇见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

  “在外国更难遇,”晓阳感喟,“新移民阴盛阳衰,大学里都是些小毛头,唐人街则多老阿伯。”

  晓敏笑,“听你说,简直前途茫茫。”

  “我劝你学老华侨,回乡下找个对象,婚后把他带出来。”

  晓敏吃得半饱,站起来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备课。”她向大门走去。

  “瞎起劲。”

  门外那洋妇正在打理海棠花,见到晓敏,继续诉苦:“做他们的邻居真受罪。”

  晓敏安慰她,“别悲观,总有一天,你们会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妇摊摊手,“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中文。”

  “林太太会说英语呀。”

  洋妇讶异地张大双眼,“她?她几次三番说她一句不懂。”

  晓敏立刻掩住咀巴上车,该死的晓阳,她真到家了: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级荣誉在香港大学英文系毕业,成绩比晓敏好一倍,居然有胆在外国人面前说不懂英文。

  不过真是好办法,一句我不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不会.怎么样,让能者去多劳好了,做多给多,愈做愈错,你会做?做死你,不会做、不用做,什么都没做过,白纸一张,不受批评。

  姐姐的智慧为什么妹妹没有承受到?

  晓敏把小汽车开回公寓。

  抵远贵境已经半年,姐姐专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后投靠她麾下听她指挥。

  小小公寓麻雀虽小,设备齐全,晓敏开亮灯,独自做一会儿笔记,便睡了。

  晓敏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欢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觉,从来没有失眠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摊开太阳报喝咖啡,追读本市新闻专栏,一边看一边骂,这个专栏已经连载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却尔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击来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离群、傲慢、自私、嗜利……开头一两天,晓敏还有点幽默感,一边叫苦,一边还能拨电话到编辑室问“有日尼加拉瓜乾涸、帐会否算在香港人头上”、今早,她已经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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