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的学生发觉,问他︰「你没事吧?」
他勉强回答:「我且出去一会儿。」
他已觉晕眩,好不容易挣扎到外边,吸一口新鲜空气,才站得稳。
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
他王申坡还是比较适合在钱眼中钻来钻去。
他静静离开了医院。
原来,杨一品有铁一般的意志力以及华佗般身手,今日,叫他开了眼界。
傍晚,一品找到了他。
「你没看到手术完成?大家站立鼓掌呢。」
王申坡沉默一会才问:「那小女孩会恢复容貌吗?」
「还需要一连串小手术,失去的一只眼睛不能补救,但她可以过正常生活,已有人愿意领养她。」
「杨一品,你真伟大。」
「咦,怎么用到这种字眼,有点不妥。」
王申坡不语。
一品问:「想出来喝一杯吗?」
「我有点累。」
「那好,明天联络。」
王申坡颓然放下电话,在该剎那,他已决定疏远杨一品,继而分手。
他不能解释那个感觉,但是,男人也有第六灵感,他无法接受一个那样高大强壮的女伴,也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小男人,他配不上她。
一品回到家中累极入睡。
第二天醒来,她也好似有某种预感,头发上还留有消毒药水味,在家她又惯用黄色药水肥皂,又觉得世上最好看的衣裳是白衬衫卡其裤,这样个性的女子,叫人欣赏,有点不容易。
她做了咖啡看早报,医院有电话来。
「贝洛苏醒了。」
「我马上来。」
也没有时间唏嘘、感慨,或是嗟叹。 二晶的电话跟上:「今日母亲五十大寿。」
「呵,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在京香楼叫了一桌菜,你无论如何要赏光。」
「哪敢不孝。」
「买了礼物没有?」
「这就去办。」
「去挑一条孔雀蓝南洋珠。」
「得令。」
「先到我处来会合。」
「知道。」
一品先往医院探小贝洛,与授讨论过病情,然后才回自己诊所。
一进门就听见看护彭姑对求诊者说:「杨医生手术高明,你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一品听了,啼笑皆非。
她停睛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用纱巾蒙脸,佝偻身子,一声不响。
「医生来了。」
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来,眼睛闪过一丝希望。
她声音沙哑,「杨医生,我叫胡可欣。」
一品坐下来,「有事慢慢谈。」
她声音激动,「医生,请你恢复我的容貌。」
一品看到她双手,知道她年纪不大。
「医生,我承继了一笔遗产,我可以负担矫形费用,请你帮助我。」她握紧了拳头。
一品看她,「可以将面纱除下吗?」
「你先答应我。」她很固执。
「你不让我检查,我怎样诊治?」
她略为犹豫,伸出手,缓缓除下头巾。
一品看到一张受过火伤的面孔,皮肤结痂扭曲,将五官扯得不似人形。
这张面孔虽然可怕,却不会比小贝洛更叫杨一品医生心悸,但是看护见了,却吃惊地呵一声低呼。
一品说:「伤口复原得相当好。」
「医生,这是我从前的相貌。」
她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秀丽的年轻女子,背景是大学入口处。
「啊,」一品说:「伦敦大学。」
「是,医生,你去过伦敦?」
「曾去参观。」
她又取出一张剪报,「医生,这是事发过程。」
一品讶异,她显然有备而来,非常有组织地表达她的需要,语气虽然激动,但是头脑相当清醒。
英文剪报上这样写:「皇家学院实验室发生小型爆炸,化学系学生一男一女受伤……」
「女的是我,伤脸,男的是我当年的未婚夫邓立信,伤手。」
一品不语。
「伤愈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一年后,他娶了文学系女同学。」
「你可有毕业?」
「有,我挣扎到毕业。」一品感到安慰。
「那很好。」
「那女孩子的父亲是一家著名纱厂的老板。」
一品欷歔,「重要吗?」
她叹口气,「医生,你说得对,一点也不重要。」
一品说:「人生路上,有许多荆棘,许多时叫我们皮破血流,若要报仇,再活一世也不够时间精力。」
「请医治我的面孔。」
「为将来,不是为过去。」
她答:「为找工作面试时方便一些。」
一品不理她是否由衷,立刻替她做详细检查,并且约了时间做第一次手术。
「总共约需要一年时间,过程颇为痛若,费用高昂,你需有心理准备。」
「需大量植皮吗?」
「已有人工皮肤,效果极佳,你请放心。」
她整个人松弛下来。
病人一走,一品便闲闲地问:「甚么叫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看护讪讪地笑。
「皮相真的那么重要?」
看护彭姑娘忽然清心直说:「医生,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我也对小女说:『背熟乘数后,练好英文,将来用得』,可是医生,有几个住大屋穿名牌的女人享受人生是因为成绩优异?」
一品微笑,「你未免太悲观了。」
「事实叫人气馁,你看那些上来抽脂磨皮的女士,你说她们有无智商?」
「不得侮辱客人。」
「是医生。」
一品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胡可欣个案。
下午,有母亲带儿子来除脸上的朱砂痣。
另一位老太太要求除眼袋。
一品从来不同病人说:「七老八十,行将就木,还担心甚么」,她对老年人分外用心,叫他们恢复信心,心情愉快,添增寿数。
蓦然想起有事待办,立刻到银行区选购礼物。
孔雀蓝的南洋珠不多,且价格高昂,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实时赶回家更衣。
二晶的电话已经追来。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翅膀拍打的声音。
「那是甚么,翼龙?」
「你过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一品立刻赶到二晶处。
只见诊所内有一只翅膀受伤的老鹰,而翼舒展开来,足有二晶双臂那样长,虽然扎绷带,仍然神骏,一品赞叹。
「好家伙,从地下看你只似鹞子般,没料到你体积如此庞大,是怎样受的伤?」
「猜想是撞到火车坠地,由好心人士拾来。」
「惊险。」 二晶嗟叹,「今日都会已不是鹰的天地,有时飞翔整日,也觅不到食物,牠又不屑吃腐鼠垃圾。」
「救得一只是一只。」
二晶转过头来,「请看我送母亲的耳环。」
盒子一打开,宝光灿烂,镶大颗钻石,十分名贵。
「人一到中年,礼物愈来愈实际,都是毛巾电器食物之类,你说讨厌不讨厌,母亲会欣赏这套珍珠饰物。」
一品微笑,想得周到。
「我知道母亲一直渴望我是男孩,哼,是又怎样,老婆生日才最最重要,管他妈怀胎十月,眠干睡湿,供书学。」
「别激动。」
二晶笑了,「对,回家吃饭去。」
到了家,另有意外。
一品看到母亲眉开眼笑正与一年轻人谈笑甚欢。
这是谁?
「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男友吴和树。」
一品明白了,二晶真伶俐,这才是母亲最好的生日礼物吧,她就无论如何想不到。
小吴能说会道,带了名贵礼物来,有用的有吃的,祝伯母万寿无疆。
又留下吃饭,有说有笑。
像「伯母同她俩似三姐妹。」
「她姐妹俩虽然聪明能干,可是伯母气质娴雅,又胜一筹。」
巧言令色,没上没下,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极其受用,不知多欢喜。
吃完饭,切了蛋糕,生日宴结束,各人告辞。
一品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那真是你男友?」
「约会过一两次啦,借来充充场面。」
「你真体贴。」
「你看小吴此人怎样?」
「油腔滑调,面目可憎。」
二晶笑,「你那王申坡先生呢?」
「你怎会知道这人?」一品怔住。
「一只土拨鼠告诉我。」
一品别过头去,「完了。」有点欷歔。
「甚么?」
「不该把他带到手术室,之后他疏远我。」
「嗤,你是医生,他迟早会知道,怎可能瞒一世,如此肤浅男子,只配娶小学生。」
「现在还有小学程度适龄女子吗,歌星明星都自哈佛大学出来。」
「放心,有志者事竟成,大不了去第三世界,一定找得到文盲。」
一品说:「父亲去世后,妈妈今日算是最高兴。」
「幸亏是你我俩姐妹。没有儿子媳妇去惹她生气。」
一品拍拍妹妹肩膀,「你总是不甘心妈曾经希望有个男孩。」二晶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收养那只弃鹰。」
一品大奇,「鹰属于大自然,你把牠养在甚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