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杰拍打她背部,“那两位要妒忌的,快松手。”
弄潮破涕为笑。
原医生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老孔,我们还要去喝一杯,来,到我私人沙滩来。”
孔令杰求之不得.便对石丙杰说:“你陪弄潮说两句。”
跟着,看护进来,把弄潮的旧身移走。
穿着白袍的她仍然不失秀美,抬起头自嘲,“找到底是谁?”
石丙杰回答:“你是许弄潮,但你得借用游曼曼的证件与身份。”
他把曼曼的护照给她。
“但是游曼曼不再存在。”弄潮犹疑。
“谁说的,”他握住她双手,“只有她有这样的玉手。”
“那我呢,明天他们将埋葬我。”
“你此刻正同我说话,你是活生生的许弄潮。”
许弄潮忽然失笑,“我再也弄不清楚,是我化作了蝴蝶,抑或蝴蝶化作了我。”
石丙杰轻轻说:“你本来就是一只蝴蝶。”
她轻轻伸展活动四肢,然后说:“我们都是血肉之躯。”
石丙杰却在默祷:曼曼,我们没有微求你的同意,擅自借用你的身体,请你原谅。
谁知弄潮转过头来,“丙杰,你说什么?”
石丙杰瞠目,“我没有开口。”
“你刚才叫我原谅你什么?”
石丙杰怔住,看着弄潮,不敢作声。
“不管是什么,丙杰,我都原谅你。”
刹那间,这像是曼曼的声音,曼曼的语气,石丙杰泪盈于睫。
看护进来说:“石医生,许小姐需要休息。”
石丙杰颔首退出。
那天黄昏,他在沙滩找到其余两位医生。
难找?并不,一位土著笑着说:“你只要闻到霖酒香,就会找到他俩。”
石丙杰没有失望。
原君的背脊就是枕在一桶霖酒之上。
他的胡须又长满腮,皮肤反映着阳光的金棕。
“小老弟,坐。”
石丙杰老实不客气坐在孔令杰身边。
原君笑道:“此地乐,不思蜀,你师傅不想回去了。”
石丙杰不加思索地说:“岂止是他,我也决定留下。”
“什么?”孔令杰一怔。
“原医生,我有一个请求。”
“除出请求我戒酒,什么都有商量。”
“请原医生推荐我进曼勒研究院。”
原君根本没有醉,此刻连两分酒意都压抑下去,他不出声。
孔令杰也为石丙杰那句话沉默。
“我愿意加入曼勒医院继承父母遗志。”
过良久,原君才说:“你想清楚了?”
“我思考良久,如果我的资历不成问题,请原医生成全。”
原君放下酒杯,“曼勒医院不同别处,你一进来,绝无上下班时间,它是一个秘密组织,你所参予的一切,都不能公诸於世,你得终身效忠。”
石丙杰不加思索,“我明白。”
“丙杰,这意味着你可能永远不能再做一个普通人,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一辈子生活平凡有什么好处,可是相信我,
那正是许多不平凡的人向往的身份。”
孔令杰也看着徒弟。
“曼勒大部分纪律严格的不近人情,许多经费来历不明,事实上如果有人知道我将内幕向你透露,我很可能被革除顾问身份。”
石丙杰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丙杰,考虑清楚再说,你的资历毫无问题,又是石少雄后人,荐你入会,举手之劳耳。”
“好,”石丙杰笑笑,“我再考虑,再请求。”
他站起来离去。
夕阳下孔令杰问老友:“怎么一回事,你俩同时弃权?”
“我希望丙杰只是一时冲动。”
孔令杰沉默半晌才问:“当年由他父母荐你入曼勒?”
“正是。”
“时间到了,由你再推荐他,也许亦是天意。”
第十三章
第二天清晨,由当地教会的牧师主持仪式。
即使是曼勒医院,亦无法证明没有上帝存在,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弄潮身上摆满雪白百合花,严格来说,这已是许弄潮第二次埋葬她的身体。
她沉默地站在一旁,观看整个仪式,最后,她为自己献上一束玫瑰。
弄潮进展良好,随时可以出院,返回家中,过正常生活,她的苦难已经过去。
天下着微雨,孔令杰向她招手说:“快过来享受,回到都会,天气人工调节,一切讲方便效率,再无气氛可言。”
弄潮笑咪咪过去替教授握住伞。
原君颓然,“她已不是原先那个许弄潮了。”
石丙杰完全同意,她也不再是原先的游曼曼,她诚然有她们的影子,但是她与她们不一样。
原君摊摊手,“我已没有烦恼,我所喜欢的人,已经不在。”
石丙杰不敢搭腔,否则真想问一句:那么原医生你是否再度失恋?
他只是告诉他:“我们明天回去,我得把她交还她父母。”
“孔老怪不走了,他决定在这里退休。”
“开玩笑!”
“不,是真的,你独自送弄潮回去吧。”
“医院里边的千头万绪——”
原君笑,“你信不信世上真有放不下的事,离不开的人?”
石丙杰马上也笑,“不信。”
“所以,”原君笑笑,“我俩将结伴到处逍遥。”
孔令杰过来问:“为什么有人说医院需要我?”
原君答:“医院可以需要其他优秀的医生。”
他搭着孔令杰的肩膀,一起离去。
石丙杰与许弄潮一直站在毛毛雨下,雨越下越急,两个人终於变为落汤鸡。
弄潮说:“做真人的感觉真好。”
只有她才了解个中滋味。
下午,石丙杰陪她游泳,一直游出去,游出去,游到海深处,潜下珊瑚礁,游至精疲力尽。
弄潮儿到这一刻才像个弄潮儿。
她在白色沙滩上打个滚,细沙无处不在地粘在混漉漉身
体上,好比穿上一件纱衣。
弄潮说:“十五岁后还未赏试过有这样好时光,成年后,我从没有任何一日,毋须为自己的生活筹谋、打算、思虑、担忧,过的是营营役役,你争我夺的日子,忧心悄悄,肩上千斤重担,大抵由我性格缺憾造成,如今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不由得沾染了曼曼的率性不羁,忽感轻松,可说是意外收获。”
更可能是她看通了世情。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回家。”
石丙杰看着她点点头。
原医生说得对,他们所爱的人,已经不复存在。
石丙杰爱过曼曼,但她不是曼曼,石丙杰也非常喜欢弄潮,但她也不是弄潮儿。
奇怪,她似拥有新生命。
由他陪着弄潮返家。
在飞机上,因为态度亲昵,服务员误会他俩新婚,奉送香槟庆祝。
弄潮轻嚷:“我最爱这个。”
而石丙杰明明记得,曼曼才最爱喝香槟。
游家的车子在飞机场等。
老司机一看见许弄潮,马上呆住,随即老泪纵横:“小姐,你治愈了病,这下子可好了。”
石丙杰低声对弄潮说:“帮个忙,先到游宅见一见一对痴心的父母。”
弄潮没有异议,外表上,她确是游胤馨的女儿。
“非必要时,不用说话。”石丙杰叮嘱她。
弄潮颔首。
游胤馨早已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候抵达,站在大门前等候,石丙杰与曼曼老远就看见他通切地盼望,弄潮忍不住说:“他这样爱女儿。”
车子尚未停定,游氏就过来拉开车门,双手颤巍巍扶住车子,限定定地看住弄潮儿,像是不相信女儿已经回来,不知是幻是真。
石丙杰低声说:“叫他呀。”
弄潮的声是曼曼的声音,温和的语气却属于自己,她轻轻唤:“爸爸。”
游胤馨再也忍不住,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思潮飞到了老远老远,追溯到女儿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