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一整天,蔷色都不会见到她。
蔷色用英文写了张字条,放在绮罗的书桌上,英语措辞比较大方。
她那小小书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纸镇压着是月需要应付厚厚一叠账单。
将来,她也要学陈绮罗,凭双手付清一切账单。
第二天清早,绮罗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条了。”
她对蔷色,始终是那么尊重亲昵。
“我立刻拨电话给他,可是没找到,不过留了言。”
蔷色一直点头。
“他在那边好似如鱼得水。”
蔷色不语。
绮罗放下日报,“又得出门了。”
蔷色连忙拎起书包。
“蔷色,今日无暇送你,你乘出租车吧。”
“呵好。”
“还有,星期六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蔷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车都有一股霉臭味,众人公用的东西都有点龌龊。
呀由侈入俭难,这话真没错。
从前,陈绮罗没出现的时候,小小的蔷色是电车常客,慢是慢一点,可是一定会到达目的地,她喜欢坐楼下,上落快捷一点。
没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车脏,宠坏了。
一整个早上她都有被遗弃的感觉,身上那股沾自破烂车厢的气味挥之不去。
继母要离开他们父女了,他们即将要打回原形。
蔷色恐惧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学,看不到绮罗那辆香槟色的跑车,蔷色内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钟,决定去乘电车。
忽然看到车子在转角出现,高兴得泪盈于睫。
蔷色的笑脸是真的。
她冲口而出:“我以为你不来了。”
绮罗笑:“怎么会,我会永远照顾你。”
“永远是一个很长的日子。”
绮罗又笑,“不见得,人与百岁寿。”
她总是这样,在最出乎意表的时候,表示她对人生的一丝悲哀。
蔷色上车去,舒出一口气。
“你父亲叫我到伦敦会他。”
蔷色只呵地一声。
“你愿意代表我去吗?”
怎么可能,“我不能旷课。”蔷色想也不想。
回来之际,进不了家门,那可怎么办。
绮罗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么,据实告诉他。”利害关头,她遗弃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应在这种敏感时刻离开这个家。
“他一回来,我就同他说。”
过一刻蔷色问:“会叫他搬出去吗?”
绮罗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产业。”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公寓可住。”
这样子,实在已经仁尽义至。
分手之后,她还愿意照顾他的生活。
蔷色有点羞愧。
“是我不好,我没有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蔷色说:“一辈子是段很长的时间。”
绮罗又笑,“不,并不是真如想象那么长。”
蔷色不出声。
星期六,她们刚预备出门去,不凑巧甄文彬电话来了。
“你们母女都不来看我?”
蔷色只是支吾。
绮罗在旁打手势,叫她快点。
虽然迟到无所谓,可是她喜欢那个人,就不想叫他等。
蔷色真尴尬,只得胡乱说:“有人等我,下次再说。”
挂上电话之前还听得父亲喂喂喂之声。
她尽量压抑懊恼之情,面孔涨得通红。
可是绮罗一点也不察觉,不是粗心,而是不经意。
她穿一件贴身黑色西服,更显得肤光如雪。
蔷色只穿白衬衫及牛仔裤。
那男人迟到。
蔷色不由得生气,内心一声冷笑。
早知可与父亲多说几句。
叫了冰茶,他还没有出现。
蔷色暗暗注视绮罗,她神色却悠然,看样子好象已经等惯了他。
蔷色内心已开始排斥这个人。
然后,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脸阳光,穿白衬衫卡其裤,挥着汗,动作却轻俏敏捷,如一只豹子般潜到绮罗背后,站定,不顾蔷色讶异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放在绮罗的肩膀上。
绮罗立刻知道这是谁,她把脸倾向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着眼,一时也不转过头来。
蔷色虽然年轻,看到这种情形,也知道什么叫做恋爱。
绮罗笑了,“蔷色,我跟你介绍,这个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蔷色,你好。”
蔷色被他握着手,热情地摇两摇,知道他把她当孩子。
这样更好,人们对小孩没有防范之心。
“我刚自郊外赶回来,迟了一点,对不起。”
看到蔷色眼中有点询问神色,他又解释:“每周末我做义工,教障残孩子们游泳。”
蔷色在心中呵地一声。
他叫的矿泉水来了,豪爽地鲸饮。
然后,静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蔷色要到这时才看清楚了他,这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极点,宽肩膀穿白衬衫已经够漂亮。
最吸引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一股活力,这是都会男性少见的魅力。
蔷色这样想:城市太多大腹贾,太多权势、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尸走肉,营营役役。
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可是,他何以为生?
他已经开口了:“让我介绍自己,我在大学里教数学,你对数学有兴趣吗?”
蔷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当十一岁。
绮罗一直不出声,任由他们自由对答。
“不,”蔷色回说:“我对数学兴趣不大,可是分数却还不错。”
“绮罗说你是好学生。”
蔷色客气地答:“一个人,总得做些什么。”
她注意到他头发近额角处有点鬈曲,这个人,一切外型上的优点都让他占齐了。
只坐了一会儿,他便看看表,“我得回去更衣,有学生稍后来找我。”
他再与蔷色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然后走到绮罗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站到她背后。
只见绮罗的上身稍微往后仰,靠在他胸上,他俯下身来,吻她额角一下,转身离去。
蔷色这时才领会什么叫做如胶如漆。
母女静了好一会儿。
过一刻,绮罗才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蔷色犹疑半晌,才老气横秋地说:“好象很危险。”
绮罗一听笑得翻倒,“不不不,他至文明不过,今日他知道要来见你,有点紧张,表现失常。”
“他为什么要紧张?”
“我同他说,你是我的女儿。”
蔷色有点尴尬,“这不妨碍你吗?”
绮罗讶异,“又毋需他操心,何妨碍之有。”
是,只有人在檐下讨生活的才叫油瓶,否则,各归各。
蔷色点点头。
绮罗接住她的手,“来,走吧。”
她们二人都喜欢用身体语言,又那样爽朗活泼,真是配对。
蔷色黯然,父亲已永远失去陈绮罗。
“他不介意你结过婚吗?”
绮罗大吃一惊,“他应该介意吗?”
“我不知道,好象,呃,社会,对离婚妇女——”
绮罗强忍住笑,“你听你祖母说太多的天方夜谭了。”
一定是,蔷色气馁。
“可是,”绮罗说:“离婚仍然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切勿误会我将之当家常便饭。”
蔷色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她做梦,老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并无挣扎,也不想放松,那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开五指足够遮住她整张小脸。
半夜,电话铃响了,蔷色在床上翻个身。
一定是父亲不甘心,再次打来。
可怜的父亲,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蔷色在睡梦中叹息数声。
天亮,闹钟把她叫醒。
她如常梳洗完毕,走到客厅,看到继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拔兰地。
蔷色立刻走过去:“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