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钟头?”勤勤问。
“无休止。”
“这样喜欢画?”
“是。”
勤勤叹口气,看看时间,已近黄昏。
勤勤有点内疚,找到了张怀德。
“勤勤,事情已经过去,你可以出来,我们有话要同你说。”
“我知道,我也有话要说。”
“首先,我要多谢你给我的启示。”
勤勤苦笑。
“我们明天上午十时在办公室见。”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问。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实不相瞒,我似解脱了多年来的枷锁。”
“啊,这么严重,那此刻你真的无比轻松了。”
“我现在预备出外饱餐一顿,好好睡它一觉,明天见。”
她挂上电话。
杨光听到对话,顺口问:“不是檀氏画廊有事吧?”
“与你无关。”
“要小心行事啊,否则你这只燕子就得飞回寻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说:“杨光,我就是爱你这张狗嘴。”
她起身回家。
寻常就寻常吧。
珉表姐与霞表妹在家等她。
珉珉一见她便迎上来,“勤勤,谢谢你,记者来过了。”
勤勤这才想起来,“呵,访问做得理想吗,照片拍得可好?”
珉珉答:“国际水准真是一流,他们给我一页半篇幅。”
“那已经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现在可算经验丰富。
“我知道,他们的跨页广告费是八万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后想帮也帮不了。
权势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话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赋她这个权力,是她不识抬举,自动弃权。
往者已矣,一切从头开始,勤勤并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面孔。
文太太出来问:“怎么都干坐着,小时候你们顶爱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来。
勤勤颇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时常与她父亲对弈。
下了五分钟她便炮九平七,待红方走了兵五进一,以便反立中炮,积极争先。
珉珉连忙平炮求兑,明明有机会取胜,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面前,她心已经怯了,不敢下杀着。
这是失去自信的表现,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这么懦怯,碰到一点点挫折,见人有一点点成就,立刻拜倒跟前,世人又如此可恶,见人有些微不得意之处,略为狼狈,便凑热闹也要来踩一脚。
从这局棋中,勤勤进一步洞悉了世情。
她的心灵忽然亮了起来空了起来,胜了一局之后便收手不玩。
珉珉赞叹说:“你看你多能干。”
最令勤勤难过的是,珉珉还是真心的,绝不虚伪。
她正容说:“你错了,我也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珉珉一怔,并没听懂。
文太太又鼓励她们亲热,“不出去喝杯茶逛逛街?”
勤勤摇摇头,目光落在日历上,扰攘间已经八月份了。
竟这样就过了一个夏天。
这几个月来她未曾为生活上任何事操过心,天天抽丝剥茧,钻研檀氏的秘密,待洞悉一切的时候,季节已经偷换。
勤勤吃惊了,呆呆地看着月份牌。
珉珉与妹妹向她告辞。
一走到楼下,两姐妹便说起勤勤来,“怪极了,面色变幻无常,一时阴云密布,一时曙光显露,令人摸不着头脑,看样子,心理负担不轻。”
“然而,她快乐吗?”
“不快乐,谁干,她当然有她的乐趣。”珉珉羡慕地说。
“下次问问勤勤。”
这样子的问题,连勤勤都没有答案。
最快活的应当是杨光,事不关心,永不劳心,只管作画。
勤勤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倘若我们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会怪我吗?”
文太太听了这话,眼睛发红。
“妈妈,你不舍得?”勤勤有点急。
文太太转过头来,“不舍得什么?只是这句话,你父亲也曾说过,你那口吻,活脱似他。”
勤勤微笑,那简直小巫见大巫,她父亲把整副家当,包括一爿纱厂,在短短十年间散清。
文太太说:“我才不怕,只要你们喜欢。我这生人,能够看到你父高兴,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经达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亲,“但也许,表姐她们就不与咱们来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说:“来,有来的做法,不来,也有不来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为你很享受同她们往来。”
“我的确享受,但她们不来侍候,我亦不觉空虚。”
勤勤明白了,这叫做随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妈妈,我爱你。”她抱着母亲摇两摇。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没有做梦,再也没有见到那美妇人。
不是不惆怅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旧床上睡到九点,闹钟叫起来,她探手过去,熟悉放肆地,碰一记拍下去。
勤勤唏嘘地想,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唉,南柯一梦。
她起床妆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复自我。
来接她的司机差点儿不认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车。
以后又要挤在地铁中,但,选择的是自由,不要紧。
她喃喃自语,这个故事,叫勤勤奇遇记。
车子到达檀氏画廊,她下车仰头看一看整座大厦,才进大堂按电梯上会议室。
勤勤准时抵达,但是檀中恕与张怀德已经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惯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们三个人开会。
檀中恕西装襟上别着小小一方黑纱,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间却比从前开朗。
张怀德说:“我先讲。”
勤勤扬起一道眉,奇怪,她怎么也有话要讲,而且,要在会议室讲,倒真要侧着耳朵细听。
只听得她说:“这是我的辞职信。”
不但勤勤跳起来,连檀中恕都耸然动容,室内鸦雀无声。
他们俩瞪着张怀德。她辞职?不可能,这些年来,张怀德已经成为檀氏画廊的一件不动产,没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着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着檀中恕。
檀中恕苦涩地说:“怀德,不要开玩笑。”把信推过去。
“我从来没学会过开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边推。
“怀德,这是何苦呢。”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给你假期,半年、一年,随便你说,公司出费用。”
“我还是想你批我辞职。”
“没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别。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合约。”
“为什么,怀德,在这种要紧关头,正需要你的时候。”
“十多年来,都是你们的需要,可有问过,我的需要?”
说得好。
檀中恕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怀德,“你需要什么?”
机会来了,勤勤在心底嚷:说呀说呀,为什么不说?
好不容易,张怀德开了口,她叹气,“我不知道。”
窝囊!勤勤泄气。
“怀德——”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不用再加以讨论,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话要同檀先生说?”
勤勤清清喉咙,“是,檀先生,我也是来辞职的。”
“什么?”
他跳起来,动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扫到地上去。
勤勤说:“你何必生气,且听我详细道来。”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檀中恕额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勤勤睁大双眼,个敢再说一个字。
“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机解释,张怀德已经拉着她出会议室。
张怀德不给她有说话的机会,“你还没去过我家,现在请你去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