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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唇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粗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禁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日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妻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抽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辜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插不上嘴,索性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辜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辜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索性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辜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辜老立刻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辜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跟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过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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