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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假话?”

  张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让我们说,是经过修饰的话。”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将来会明白我们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对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经成年,今年不飞,明年还是要走。

  王妈倒是非常扰攘,这也是意料中事,日长夜短,白天也不过只有勤勤同她说说笑笑,勤勤一走,她岂非寂寞不堪,每一个人都只为自身着想,求自己方便。

  新旧两个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檀氏不见得不让她回家,勤勤觉得并无大碍。

  再客观地看看祖屋,勤勤发觉光线的确不足,近厨房一带,颇为油腻,王妈年老力衰,对卫生情况不甚注意。

  窗帘沙发套子都旧得很了,手头方便的话都应该换一换,不论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维修改良更新,否则一下子便破破烂烂旧旧,要饭似的。

  勤勤忽然觉得,即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假话,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点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那个下午,勤勤略为收拾一下,就搬进新居。

  王妈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画室内找搭子搓牌。

  这倒是真的,但腾出杂物之后,勤勤只看见一搭一搭黑印,龊龊相。

  她不忘拨一个电话给杨光:我将搬到玫瑰径住,她想告诉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杨光不在这里做了。”

  “什么,几时走的,发生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那边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电话。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许他只愿意躲起独自疗伤。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亏杨光没有家累。

  其实勤勤有他家里号码,不过,他要是想找她,他会自动现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来。

  她叮嘱王妈:“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记切记。”

  剧本送到新宿舍时,勤勤马上翻阅。

  英文。竟是英语本子。

  全用英文书写,读了一遍,她放下心来,并非大话西游,也不具怪诞成分,张怀德说得对,只不过略作修饰,模拟百来题问话,又详列出答案,因为届时记者问的不外是这些问题。

  张怀德嘱她背熟答案。

  她看着勤勤,“你总是不肯完全信任我们,为什么?”

  勤勤没料到那么老练的人会问得这么坦率,十分尴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诉我,张小姐,你们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张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令勤勤觉得背后还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会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谁。

  勤勤问:“为何是英文本子?”

  张怀德讶异地答:“因为在纽约,他们讲的是英文。”

  勤勤发誓以后她不再问任何问题,她怀疑张怀德会在檀中恕跟前诉苦。

  勤勤猜对了。

  张怀德向檀氏述职,脸色很坏。

  她说:“……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资质并不见得高超。”

  檀中恕不响。

  “她完全不明白整个计划。”

  檀中恕用手抵着下巴,听手下诉苦。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她还年轻,青嫩,会开窍的。”

  张怀德问:“你真的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锐,张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轻轻答:“我正这么想。”

  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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