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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页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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