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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噹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叮噹曾经想要个这样的书房。

  女佣人斟茶来,她说:“小姐在池畔。”

  我这才留意到,书房一边全是落地长窗,外头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远不肯好好地见人。

  她总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发,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书房来到泳池。

  泳池作实际的长方型,她俯卧在跳板上,闭着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肤,太阳光对她来说,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发结成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边有天然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声。

  她转动身体,睁开眼睛。

  她起身,用一块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几上有酒。

  她喜欢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荡漾,映到她的眼睛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边,仿佛与她相熟,因为熟习她这个喝酒的姿势。

  我尽量放得自然,“其实我们认识,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侧侧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乐厅中的观众,我有份。

  “在飞机上同我捣蛋,有那么久了吗?”

  我笑。

  “时间过得飞快。”她喝一口酒。

  “赵三有事,赶到华盛顿去,今日我一个人。”

  “赵三直抱怨没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着双眼,但只要留一丝空隙,我还是可以觉得她目光如炬。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举止完全正常,所以我与他在短时间内便成为好友。”

  “你接受孙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这种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说。

  “你不觉……可惜?”

  “兄弟,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乐。”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态。

  我的声音有点暴躁,“对牢那么一个女人,他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声。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爱屋及乌,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噹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八点再见。”她又伸个懒腰。

  香雪海此时的神情似只猫。

  我要设法找到叮噹。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给她的无线电话派上用场。她把电话放在车里。

  叮噹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她报告。

  “呵,你同她言归于好?不是说最讨厌飞扬拔扈的女人,忍无可忍吗?”

  我尴尬,“现在对她比较有深切的了解。”

  “是吗?几时你对孙雅芝也恐怕会有比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来不来?”

  “你应当问‘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气结,“纵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饭,后果堪虞。”

  “人家把你当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说。

  “当心。”我说。

  “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啊。”隔着电话,都可以看到她挤眉弄眼的表情。

  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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